今人对作品的介绍,请作者自述,多阴阳怪气,放荡无根之言,识者笑之,不识者,以为狂徒。编者代言,亦多不着边际,无关痛痒之词,等于没说。此盖一时风气所致,古籍序跋中,从未见也。
此书既出版于“宣统三年”,则正当民国成立,一切都在变革之时。文运亦然。丁氏在绪言结尾,有一段牢骚文字,抄录于下:
窥情万象之际,留连视听之区,既与世而推移,亦随文而升降矣。今者,欧美东渐,变革将及乎文字,附之以东瀛学派,名词既别,涂辙遂殊。舍雅而就郑,将长此滔滔而不返乎?或天未丧文,如昌黎蔚起于巨唐,振八代之衰,而远宗扬马,亦未可知也。嗟乎!湘绮一老,将税驾于桑榆:桐城吴氏,倏已拱乎墓木。茫茫来哲,渺渺予怀,才难然乎?非所逆睹已!
其言词心态,可以说是很伤感的了。其实是一种杞忧。文运如天运,总是向前运行的。阻止新生,既不可能,废弃旧有,也是妄想。高山流水,汇细流而成江河。细流可断,江河之流,万古不断。湘绮何人,吴氏何功?五四以来,文学之域,不乏昌黎之才,且有过之。应对前景乐观,不应以泥沙泛起,鱼龙混杂,而疑江河澎湃之势,冲击之力。腐草朽木,浮萍野鹜,终有被淘汰澄清之一日。久处湖海,惯游江河者,固无须望而生畏,更无须悲观也。
虽然如此,历史江河,并不淹没真正之人才。时至今日,昌黎自昌黎,固无论矣。即王湘绮、桐城吴氏,亦自有其文学历史地位,并不因欧化、白话,陈独秀、胡适,而消减其影响。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此天地公平,虽有倾倚,不失允正,非以私心邪念作转移之规律也。
丁氏所谓:“大辂讵有椎轮之质,子孙宁留祖父之容”,既不合乎自然规律,也不合乎历史规律。文学总是向前发展的,也总是带有前人的成份的。
1987年11月24日
之二
前几年,写过一篇读北齐颜之推所著颜氏家训文章篇的笔记,文章收在《秀露集》。近读《汉魏六朝名家集》,每集之前,附有作家本传。我是先读他们的传记,然后再读他们的文章的,就是先知其行事和为人。发见过去那篇读书记,意有未尽,仍待发挥。今日,雨中无事,室内颇静,乃于灯下,对照颜之所指与本传史实,颇多出入,以知文字之事,实难于求是也。
一、颜说:“班固盗窃父史。”
后汉书本传:
父彪卒,归邺里。固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
这是子继父业,和司马迁作《史记》的情况是一样的。在过去,这是一种文人美德,怎么能说是“盗窃”?
班固后来得祸的原因是:他依附大将军窦宪,窦败免官。
固对子弟、奴仆,教管不严,多有非法,得罪过洛阳令。及固失势,洛阳令把他逮考,遂死于狱中。
历史文人,多有为地方官所苦者,唐之陈子昂,遭遇与固相似。
二、颜说:“扬雄德败美新。”
这是指,扬雄写过一篇题为《剧秦美新》的歌颂王莽的文章。
前汉书扬雄传没有提到这篇文章,后来还有人为他辩诬讼枉,说他没有仕莽经历。
前汉书对扬雄的描述,是很客观的:
雄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为人简易佚荡,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静无为,少嗜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yú]以徼名当世。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晏如也。自有大度,非圣哲之书不好也,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
又说:
及莽篡位,谈说之士,用符命,称功德,获封爵者甚众,雄复不侯,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恬于势利乃如是。
这样一个人,后来竟牵连到政治事件中,并投阁企图自杀,还留下一个恶名。
京师为之语曰:惟寂寞,自投阁;爰清静,作符命。
这是什么道理呢?当然,和他的性格有关。前面所引“简易佚荡”,和他在《剧秦美新》一文中自称:“臣常有颠眴病,恐一旦先犬马填沟壑,所怀不章,长恨黄泉,敢竭肝胆,写腹心,作剧奏美新一篇。”可以看出,他虽有高尚之心,好古而乐道,但缺乏操守之志。看到周围的人,升官晋爵,名利双收,他也就不甘寂寞,跃跃欲试,献文一篇,取悦王莽。
这种情况,在“四人帮”炙手可热,不可一日之时,并不陌生。类似《剧秦美新》之作,也并不少,时至今日,仍从旧日报刊上,常常见到。那些言词的卑污,心态的可耻,较之古人,真可以说是“踵事而增华,变本而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