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散后,支委会又根据情况研究了一番。曹振德和春梅最后走出会场时,街上冷清清的,月光幽静地洒在房上地下。家家户户都进入了梦乡。惟有从小学校里,时时传出村剧团排戏的锣鼓声,胡琴伴奏的歌唱声。
“天晚啦,明天一早再走吧!”振德对女儿说。父亲知道女儿一定很疲劳,她来村后就忙着开会,除了匆忙地在家吃点饭,没有休息一会。
春梅望一眼悬在半空的月亮,说:“有月亮,路好走。还有三个村,彻夜布置下去,明天就动起来啦!”
振德知道女儿的性情,再也没挽留,一直把她送到村东头,直望着女儿在朦胧的月光下模糊不见了,才转身回来。振德的脚步越走越沉重,缓慢,心也跳得越厉害。应该说,他当过几年的指导员,给军属送亲人牺牲的信息已不止一两次了,每次他都把消息压下好几天,心里翻上翻下地思考:什么时候告诉他们好呢?告诉烈士的父亲还是母亲,或者他的妻子呢?怎么告诉法?在什么场合下告诉好?第一句话该怎么讲?……总之,他的心情悲痛着,无穷的忧虑,沉重的负担,挖空心思地为烈士的亲人设想,怎样使他们既知道了亲人的牺牲,而又少一些痛苦,承受住噩耗的打击……这次曹冷元的儿子吉福的牺牲,使振德的心情倍加沉痛。这并非是因为冷元是他的本家哥哥,而是因为他非常清楚,曹冷元是怎样把这两个孩子养大的。曹冷元为省饭给孩子吃,把腰都饿躬了,至今也直不起来。他老婆留下的四个孩子只养活了两个!在他的血泪哺育下长大成人的孩子,对一个老人来说是多末宝贵,在他身上占的位置是多末重要呵!
振德一腿跨过冷元的院门槛,突然停住了。他望着面前洒满灯光的窗户,身子震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我怎能忍心告诉他,使这个老人痛哭流涕呢?让他晚知道一会吧,他还以为儿子在前方和反动派作战,满心喜欢地等他的平安家信……”振德想着,把脚从门槛内轻轻缩回来。可是刚要走,又思忖道:“我现在告诉他吧,有工夫陪他坐一夜,开导他……对!”但当振德重新迈过门槛,心又在激烈地反抗:“不行,不行!他劳累了一天,正躺在热炕上歇歇衰老的身子,而你却闯进去说:‘冷元哥!你儿子死啦……’不,不,不能!不能告诉他!”振德急摇着头,第二次抽出迈过门槛的腿。然而,走出两步,他又停住了:“难道能老不告诉他?这当然不能;那末你等到何时呀?亲生的骨肉死了哪有个不心疼的?我的大女儿春娟牺牲时,我不也哭过吗?可是哭过之后,心就硬多啦,恨死杀孩子的敌人,干起工作来象有股看不见的劲在推着自己!冷元哥会比我那时的认识高。这老人一生的苦楚,使他对党十分忠心。他有觉悟,能想开事理。他,他不会经不住……对,告诉他,早晚也得告诉他!”曹振德下定决心,鼓足勇气转回来。但当他第三次抬腿迈门槛时,身子又晃动起来,呼吸开始紧促,那低矮的小门槛象一座高耸的山峰,是那样不好逾越。振德两手抓住门框,才使腰没有转回去。他终于跨进了门槛!
冷元不在家,东房里亮着灯。桂花正在做针线活,她身旁躺着沉沉酣睡的丈夫吉禄和闭着小眼睛的婴儿。“大叔,你坐吧!”桂花忙下炕招呼道,“俺爹在北河放牛没回来。”
“怎么还让你爹去放牛?这末晚,你爹干一天活,身子又不好!”振德显得生气地说。
桂花认为对方是在生自己丈夫的气,脸上顿时泛起红晕,瞥吉禄一眼,解释道:“大叔,不是你吉禄懒……他要去,俺爹不让,说他刚出案回来,要歇歇。大叔,你吉禄也真有了毛病啦,脚磨得痛……”她轻吁一口,代替了下文。
“你也睡吧,我去看看你爹。”振德说着向外走。“不用去啦,大叔!”桂花在后面说,“俺春玲妹听说,就跑去换俺爹啦!”
“孩子,当老人的心上只有孩子!他不管自己有病的身子,干了一整天的重活,还熬夜放牛,第二天一早又爬起来下地,叫年轻力壮的孩子在家睡觉。啊!父母的心……”振德边走边激动地想着,最后决定今晚不告诉冷元了,使老人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吧!
月光,柔和的银色的月光。田野,山峰,在明月底下,显得格外清新,瑰丽。黄垒河的水流里,波动着那快要转圆的月亮。河畔,杨柳象伞一样搭在草地上空。带着小灯笼的萤火虫,走马灯似地在林中飞舞。闹夜的小虫,叫得疲倦了,进入沉睡。轻雾象怕惊醒睡去的乡村和大地,悄悄地升腾起来,向村庄和树林漫展,为春天的早晨披挂轻纱。夜,大河畔的春夜,幽静迷人。
大黄牛的头完全埋在青草里,它那带刺的长舌头象一把柔韧的刀,一抡一卷,向嘴里塞着嫩草。它前后的蹄子,很久才缓慢地向前挪动一下,洒着春露的青草,它吃着可太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