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玲姑娘的身子半依半倒地伏在牛背上。她右手托腮,柔发蓬松地堆散下来,那对墨黑的水汪汪的眼睛眯眯着,脚无意识地随牛移动着。姑娘完全陶醉在思潮的海洋中……在今晚的党员大会上,春玲虽然没公开表示,但心里已暗下保证,一定动员一个青年去参军。当时,她的情绪完全被杀敌的仇恨控制着,支援解放战争的责任鞭策着。尤其听到春梅当着全体党员宣布了曹吉福牺牲的消息,春玲的泪水立时涌出眼眶。刚才来换冷元大伯回家睡觉时,她几乎哭出声。不是为了保守党内的秘密,她真会忍不住而告诉老人。春玲心中迸发着仇恨的火星。当会场上三位青年报名上前线的时候,她也站起来了。可是刚要举手,又狠狠地揪一把长头发,赌气地坐下来。春玲想到动员一名青年去,当时似乎已经有位青年站在她面前,只等她吩咐,十分有把握。但当她走出会场后,就有些茫然了。这位青年在哪里?他是谁?几乎是同时,春玲眼前出现两个人:扛着锄头的江儒春;拿着书本的孙若西。一开始,他们两人的影子都很清晰,接着又变模糊了。但没住多久,孙若西的影子放大了,紧紧堵住春玲的眼睛。
“这人对我好,教我念书可用心啦,真感激他!他工作积极,文化又高。他比儒春强,思想一定能打通,能去参加子弟兵。好,这样决定了,去动员孙老师。那样,自然,我很可能和他要好……和儒春要断……”姑娘心里盘算到此,涌上一阵酸楚的滋味,有些伤心地思忖道:“唉,儒春哪,儒春!春玲不是不恋你,实在的,我老忘不了你啊!小时候,你对我好,不让人欺负我……以后,你和我疏远啦,我知道,那是你爹的过。可是你为什么不争气,耳朵光为你爹长着呢?要论人品,你可真好啊!去年我给妈拿药回来,在北河眼看叫水冲跑啦,你不顾死活救上我……你把干衣裳给我穿,我不穿你不看我……看你的样儿有点傻气,可是你的心地多诚实呀!我心里喜欢你呀……唉,谁叫你不敢和你那顽固爹作斗争,努力争取进步来!这一条压倒山,我不能迁就。懂吗?怎么,你不高兴?”春玲眼前掠过儒春那淳朴的面孔上出现忧伤难过的样子。姑娘的心软了,深深地叹息一声,“唉!妈呀,可叫我怎么办好啊?”她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了。黄牛吃惊地抬起头,望着主人。
春玲直起身,拢了拢头发,摸着牛角说:“你看什么,黄胖子?春玲的心事你能出主意吗?哦,你是吃饱啦,渴了,跟我喝水去。”
水里又是个天,星星月亮,在水里面清清楚楚地呈现着。黄牛嗤着鼻子,嘴插进水里,立时响起呼噜呼噜的饮水声。
春玲的光腿泡在碧清阴凉的河水中,感到很清爽。她望着水里的星月,用脚丫儿轻轻地划着。她划一下,星月就波动着抖碎了;等水面平静下来,她又把星月划碎……“怎么办好啊?”春玲心里烦躁地想道,“论情意,我对儒春深些,和儒春又从小就有了根线;可是,孙若西比儒春进步,他能去参军!可是他——儒春,”春玲气恨起来,“连民兵都不参加,哪会上前线?人好人坏政治第一条。他不高兴是自己找的,活该!”
春玲把牛牧饱送给牛主——玉珊家里。玉珊她哥参了军,家里只有个寡妇母亲。父亲是被日本鬼子“扫荡”时打死的。玉珊是村里最有名的尖嘴闺女,都说死人也能叫她逗活了。有次演戏她扮了个只说三句台词的角色,不料上得台来,她讲起来没完没了,把主角闹得开不了口,观众实以为她是主要角色了,还鼓掌赞扬玉珊演得好……春玲来时玉珊在剧团排戏还没回家,她和玉珊母亲聊了几句就往家走。回到家时,见明轩伏在炕桌上写参军运动的标语,明生在一旁磨墨裁纸帮哥哥的忙,父亲就着灯光看报纸。振德小时跟念过几天私塾的爷爷识过一些字,当干部后为工作需要,又跟孩子学些字,也曾上过成年人的冬校,至今能看懂一般信件的大意和写简单的通知、便条。每次来了报纸,振德都挤时间看看,但不能默读,要象唱老书一样拖着腔念,听起来使人发笑;不过他的孩子已听惯了父亲的“唱报”,不再笑了。报纸上有许多振德不认识的字,好在报纸很通俗,不认识的字也大半能溜下来,能了解个基本意思。因为他眼睛不好,头紧靠在灯上。春玲见父亲的头发茬被灯火烤焦了,忙说:“爹,你把头抬起点,烧着啦。”
“我说有股味呀!”明生哈哈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