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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6  ★★★收藏章节〗〖手机版

杜大爷说:“今天可不能睡了,咱得赶快找老董同志给双脊打上针,打上针心里就踏实了。”

兽医站铁门紧闭,从门缝里望进去,能看到院子里竖着一个高大的木架子,似乎还有一口井,井边的空地上,生长着一些蓬松的植物。一只狗对着我们叫着,屋子里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问:“大爷,咱到哪里去找老董同志呢?”

杜大爷说:“老董同志肯定在屋里。”

我说:“屋里没点灯。”

杜大爷说:“没点灯就是睡觉了。”

我说:“人家睡觉了咱怎么办?”

杜大爷说:“咱这牛算急病号,敲门就是。”

我说:“万一把人家敲火了怎么办?”

杜大爷说:“顾不了那么多了,再说了,老董同志吃了双脊的蛋子,理应该给双脊打针。”

我们敲响了铁门。起初我们不敢用力敲,那铁门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铿铿锵锵的,像放炮一样。我们敲了一下,那条狗就冲到门口,隔着铁门,往我们身上扑,一边扑一边狂叫。但屋子里毫无动静。我们的胆壮了,使劲敲,发出的声音当然更大,那条狗像疯了似的,一下下地扑到铁门上,狗爪子把门搔得嚓嚓响,但屋子里还是没有动静。杜大爷说:“算了吧,就是个聋子,也该醒了。”

我说:“那就是老董同志不在。”

杜大爷说:“这些吃工资的人跟我们庄户人不一样,人家是八小时工作制,下了班就是下了班。”

我说:“这太不公平了,咱们辛辛苦苦种粮食给他们吃,他们就这样对待我们?不是说为人民服务吗?”

“你是人民吗?我是人民吗?你我都是草木之人,草木之人按说连人都不算,怎么能算人民呢?”杜大爷长叹一声,“我们好说,可就苦了双脊了!双脊啊双脊,去年你舒坦了,今年就要受罪,像大小鲁西,去年没舒坦,今年遭的罪就小得多。老天爷最公道,谁也别想光占便宜不吃亏。”

我看看黑暗中的双脊,看不到它的表情,只能听到它的粗浊的喘息。

杜大爷打着打火机,围着双脊转了一圈,特别认真地弯腰看了看它的双腿之间。打火机烫了他的手,他嘶了一声,把打火机晃灭。我的面前立即变得漆黑。天上的星斗格外灿烂起来。杜大爷说:“我看它那儿的肿有点消了,如果它实在想趴下,就让它趴下吧。”

我说:“太对了,大爷,好不好也不在趴下不趴下上,大小鲁西不也趴过一夜吗?不是照样好了吗?”

杜大爷说:“你说得有点道理,它趴下,咱爷俩也好好睡一觉。”

杜大爷一声未了,双脊便像一堵朽墙,瘫倒在地上。

黎明时,我被杜大爷一巴掌拍醒。我迷迷糊糊地问:“大爷,天亮了吗?”杜大爷说:“罗汉,毁了炉了……我们的牛死了……”听说牛死了,睡意全消,我的心中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兴奋。从铁门边上一跃而起,我就到了牛身边。这天早晨大雾弥漫,虽是黎明时分,但比深更半夜还要黑。我伸手摸摸牛,感到它的皮冰凉。我推了它一下,它还是冰凉。我不相信牛死了,我说:“大爷,您怎么能看到牛死了呢?”大爷说:“死了,肯定死了。”我说:“你把打火机借给我用用,我看看是不是真死了。”杜大爷将打火机递给我,说:“真死了,真死了……”我不听他那套,点燃打火机,举起来一照,看到牛已经平躺在地上,四条腿抻得笔直,好像四根炮管子。它的一只眼黑白分明地盯着我,把我吓了一跳。我赶紧捂灭打火机,陷入黑暗与迷雾之中。

“怎么办?大爷,你说咱们怎么办?”我问。杜大爷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等着吧!”“等什么?”“等天亮吧!”“天亮了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是死了,顶多让我们给它抵命!”杜大爷激昂地说。我说:“大爷啊,我还小,我不想死……”杜大爷说:“放心吧,抵命也是我去,轮不到你!”我说:“杜大爷您真是好样的!”杜大爷说:“闭住你的嘴,别烦我了!”

我们坐在兽医站门口,背倚着冰凉的铁门,灰白的雾像棉絮似的从我们面前飘过去。天气又潮又冷,我将身体缩成一团,牙齿得得地打战。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死牛,但我的眼睛却忍不住地往那里斜。其实那里也是浓雾弥漫,牛的尸体隐藏在雾里,就像我们的身体隐藏在雾里一样。但我的鼻子还是闻到了从死牛身上发出来的气息。这气息是一种并不难闻的冷冰冰的腐臭气息。像去年冬天我从公社饭店门前路过时闻到的气息一模一样。

雾没散,天还很黑,但公社广播站的高音喇叭猛然响了,放“东方红”。我们知道已经是早晨六点钟。喇叭很快放完了“东方红”。喇叭放完了“东方红”东方并没有红,太阳也没有升起。但很快东方就白了。雾也变淡了些。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杜大爷背靠着铁门,浑身哆嗦,哆嗦得很厉害,哆嗦得铁门都哆嗦。我问:“大爷,您是不是病了?”他说:“没病,我只是感到身上冷,连骨头缝里都冷。”我立刻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她说,人只要感到骨头缝里发冷就隔着阴曹地府不远了。我刚想把奶奶说过的话向杜大爷转述,杜大爷已经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