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爷说:“解铃还得系铃人,赶快把老董叫来。”
麻叔道:“你以为我不急?牛是生产资料,是人民公社的命根子,死个人,公社里不管,死头牛,连党委书记都要过问。”
杜大爷问:“那你为什么不去请老董?”
“你以为我没去请?”麻叔道,“我昨天就去了兽医站,人家老董同志忙着呢!全公社有多少生产队?有多少头牛?还有马,还有驴,还有骡子,都要老董同志管。”
杜大爷说:“那就看着它死?”
麻叔搔搔头,说:“老杜,想不到你一个老中农,还有点爱社如家的意思。”
杜大爷说:“我家四个女婿,三个吃公家饭!”
麻叔说:“这样吧,你和罗汉,拉着双脊到公社兽医站去,让老董给治治。”
杜大爷说:“简直是睁着眼说梦话,到公社有二十里地,你让我们走几天?”
麻叔说:“走几天算几天。”
杜大爷说:“只怕走到半路上它就死了!”
麻叔说:“它实在要死,咱们也没有办法,连县委书记都要死,何况一头牛?”
杜大爷说:“我去了,家里那些牛怎么办?”
麻叔说:“同志,不要以为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让你去你就去,家里的事就甭管了!”
杜大爷说:“好好好,我去,丑话说在前头,这牛要是死在路上,你们可别找我麻烦。”
麻叔道:“还有小罗汉当见证人嘛!”
八
我们拖着双脊,走上了去公社之路。
我背着一个包袱,包袱里包着一个玉米面饼子,一棵大葱,一块黑酱。这是因为我要出门,家里对我的奖赏。如果不出门,我的主食是发霉的地瓜干子。杜大爷背着一个黄帆布书包,书包上绣着红字,这是很洋气的东西,在当时的情况下,只有知识青年才能背这种书包。我做梦都想有这样一个书包,但我弄不到。杜大爷很牛气地背着一个只有知识青年才有的书包拉着牛缰绳走在牛前头,书包让他生气勃勃。我背着古旧的包袱,拿着一把破扇子跟在牛后头。我用破扇子不停地轰着双脊蛋皮上的苍蝇。我扇一下子苍蝇们就嗡地飞起来,苍蝇飞起来时我看到双脊那可怜的蛋皮像一团凉粉的形态、像一团凉粉的颜色。我刚一停手苍蝇们就落回去,苍蝇落回去我就只能看到苍蝇。我们出了村,过了桥,上了通往公社的那条沙石路。夸张点说我们走得还不如蛆爬得快。不是我们走不快,是双脊走不快。双脊连站立都很困难,但我们要它走,它就走。它已经连续三天没捞到趴下歇歇了,我猜想它的脑子已经昏昏沉沉。如果是人,早就活活累死了,累不死也就困死了。想想做头牛真他妈的不容易。如果我是双脊,就索性趴下死了算了。但双脊不是我。我和杜大爷一个在前拉着,一个在后催着,让它走,逼它走,它就走,一步,一步,一步更比一步难。
太阳正晌时我们走到了甜水井。甜水井离我们村六里地。杜大爷说:“罗汉,咱爷们走得还不算慢,按这个走法,半夜十二点时,也许就到了兽医站。”
我说:“还要怎么慢?我去公社看电影,二十分钟就能跑到。”
杜大爷说:“已经够快了,不要不知足。歇歇,吃点东西。”
我们把双脊拴在井边的大柳树上。我解开了包袱,杜大爷解开了书包。杜大爷从书包里摸出了一块玉米面饼子,我从包袱里也摸出了一块玉米面饼子。我摸出了一根大葱,他也摸出了一根大葱。我摸出黑酱他也摸出黑酱。我们两个的饭一模一样。吃了饭,杜大爷从书包里摸出了一个玻璃瓶子。玻璃瓶颈上拴着一根绳。他把绳抖开,将瓶子放到井里,悠一悠,荡一荡,猛一松手,瓶子一头扎到水里,咕咕嘟嘟一阵响,灌满了水就不响了。杜大爷把灌满水的瓶子提上来。我说:“杜大爷,您真是有计划性。”
杜大爷说:“让我当生产队长,肯定比麻子强得多。”
我说:“当生产队长屈了您的料,您应该当公社书记!”
杜大爷说:“可不敢胡说!公社书记个个顶着天上的星宿,那不是凡人。”
我说:“大爷,您说,我要有个爹当公社书记,我会怎么样?”
“就你这模样还想有个当公社书记的爹?”杜大爷把瓶子递给我,说,“行了,爷们,别做梦了,喝点凉水吧,喝了凉水好赶路。”
我喝了一瓶凉水,肚子咕咕地响。
杜大爷又提上一瓶水,将瓶口插到牛嘴里。水顺着牛的嘴角流了出来。
“无论如何我们要让它喝点水,”杜大爷说,“否则它病不死也要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