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您老人家也不想想,麻叔像只饿狼,老董同志像只猛虎,别说六只牛蛋子,就是六十只牛蛋子,也不够他们吃的。”
杜大爷说:“那盘子里分明还剩下半盘嘛!”
我说:“您看不出来?那是他们给麻婶留的。”
杜大爷说:“你这个小兔崽子的话,我从来都是半信半疑。”
但我知道他已经相信我也没吃到牛蛋子,我从他的喘息声中得知他的心里得到了平衡。他从怀里摸出烟锅,装上烟,用那个散发着浓厚汽油味的打火机打着火。辛辣的烟味如同尖刀,刺破了槐花的香气。夜已经有点深了,村子里的灯火都熄灭了。天上没有月亮,但星星很多。银河有点灿烂,有流星滑过银河。河里的流水声越过河堤进入我们的耳朵,像玻璃一样明亮。槐花团团簇簇,好像一树树的活物。南风轻柔,抚摸着我的脸。四月的夜真是舒服,但我想起了地肥水美的杜五花,又感到四月的夜真真令人烦恼。大小鲁西呼吸平静,双脊呼吸重浊。它们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响着。我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响着。因为我跟牛打交道太多,所以我也学会了反刍的本领。刚才吞下去的牛蛋子泛上来了,我本来应该慢慢地咀嚼,细细品尝它们的滋味,但我生怕被比猴子还要精的杜大爷闻到,所以我就把它们强压回去。我的心里很得意,这感觉就像在大家都断了食时,我还藏着一碗肉一样。现在我不能反刍。我往杜大爷身边靠了靠,说:“大爷,能给我一袋烟抽吗?”
他说:“你一个小孩子,抽什么烟?”
我说:“才刚你还叫我老人家,怎么转眼就说我是小孩子了呢?”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人哪,只能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话!”他把烟锅子往鞋底上磕磕,愤愤不平地说,“退回二十年去,别说他娘的几个臊乎乎的牛蛋子,成盘的肥猪肉摆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馋!”
我说:“杜大爷,您又吹大牛啦!”
“我用得着在你这个兔崽子面前吹牛?”杜大爷说,“我对你说吧,那时候,每逢马桑集,我爹最少要割五斤肉,老秤五斤,顶现在七斤还要多,不割肉,必买鱼,青鱼,巴鱼,黄花鱼,披毛鱼,墨斗鱼……那时候,马桑镇的鱼市有三里长,槐花开放时,正是鳞刀鱼上市的季节,街两边白晃晃的,耀得人不敢睁眼。大对虾两个一对,用竹签子插着,一对半斤,两对一斤,一对大虾只卖两个铜板。那时候,想吃啥就有啥,只要你有钱。现在,你有钱也没处去买那样大的虾,那样厚的鳞刀鱼,嗨,好东西都弄到哪里去了?好东西都被什么人吃了?俺大女婿说好东西都出了口了,你说中国人怎么这样傻?好东西不留着自己吃,出什么口?出口换钱,可换回来的钱弄到哪里去了?其实都是在糊弄咱这些老百姓。可咱老百姓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大家嘴里不说,可这心里就像明镜似的。现在,这么大个公社,四十多个大队,几百个小队,七八万口子人,一个集才杀一头猪,那点猪肉还不够公社干部吃的。可过去,咱马桑镇的肉市,光杀猪的肉案子就有三十多台,还有那些杀牛的,杀驴的,杀狗的,你说你想吃什么吧。那时候的牛,大肉牛,用地瓜、豆饼催得油光水滑,走起来晃晃荡荡,好似一座肉山,一头牛能出一千多斤肉。那牛肉肥的,肉膘子有三指厚,那肉,一方一方的,简直就像豆腐,放到锅里煮,一滚就烂,花五个铜子,买上一斤热牛肉,打上四两高粱酒,往凳子上一坐,喝着吃着,听着声,看着景,你想想吧,那是个什么滋味……”
我咽了一口唾液,说:“杜大爷,您是编瞎话骗我吧?旧社会真有那么好?”
杜大爷说:“你这孩子,谁跟你说旧社会好了?我只是跟你说吃肥牛肉喝热烧酒的滋味好。”
我问:“你吃肥牛肉喝热烧酒是不是在旧社会?”
他说:“那……那……好像是旧社会……”
我说:“那么,你说吃肥牛肉喝热烧酒好就等于说旧社会好!”
他恼怒地蹦起来:“你这个熊孩子,这不是画了个圈让我往里跳嘛!”
我说:“不是我画了圈让你往里跳,是你的阶级立场有问题!”
他小心翼翼地问:“小爷们,您给我批讲批讲,什么叫阶级立场?”
我说:“你连阶级立场都不懂?”
他说:“我是不懂。”
我说:“这阶级立场嘛……反正是,旧社会没有好东西,新社会都是好东西;贫下中农没有坏东西,不是贫下中农没有好东西。明白了吗?”
他说:“明白了明白了,不过……那时候的肉鱼什么的确实比现在多……”
e 我说:“比现在多贫下中农也捞不到吃,都被地主富农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