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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6  ★★★收藏章节〗〖手机版

杜大爷又从井里提上一瓶水,他让我把双脊的头抬起来,让它的嘴巴向着天,然后他把瓶子插到牛嘴里。这一次我听到了水从双脊的咽喉流到胃里去的声音。杜大爷兴奋地说:“好极了,我们终于让它喝了水,喝了水它就死不了了。”

我们离开柳阴,重返沙石路。初夏的正午阳光其实已经十分暴烈,沙石路面放射着红褐色的刺眼光芒。我建议歇一歇,等太阳落落再走。杜大爷说多歇无多力。而且他还说阳光消毒杀菌,而且他还说其实双脊冻得要命,你难道没看到它浑身上下都在打哆嗦吗?我相信杜大爷的生活经验比我要丰富得多,所以我就不跟他争辩。我更希望能早些到了公社兽医站,让双脊的病及时得到治疗,我其实是个善良的孩子。

我从路边拔了一把野草,编成一个草圈戴在头上。我看到杜大爷的秃头上汪着一层汗水,便把头上的草圈摘下来扔给他。杜大爷接了草圈戴在头上,说:“你这孩子,越来越懂事,年轻人,就应该这样。”杜大爷一句好话说得我心里暖洋洋的。我说:“大爷,您活像个老八路!”杜大爷叹息道:“人哪,可惜没有前后眼,要有前后眼,说什么我也要去当八路。”我问:“您为什么不去当八路呢?”他说:“说句不中听的话,那时候,谁也看不出八路能成气候。八路穿得不好,吃得也不好,武器更不好,就那么几条破大枪,枪栓都锈了,子弹也少,每人只有两粒火,打仗全靠手榴弹,手榴弹也是土造的,十颗里铁定有五颗是臭的。国军可就不一样了,一色的绿哔叽军装,美式汤姆枪,红头绿屁股子弹开着打,那枪,打到连发上,哇哇地叫,脆生生地,听着都养耳朵。手榴弹一色是小甜瓜形状,花瓣的,炸起来惊天动地,还有那些十轮大卡车才能拖动的榴弹大炮,一炮能打出五十里,落地就炸成一个湾,湾里的水瓦蓝,一眼望不到底。爷们,那时候不比现在,现在都打破头地抢着当兵,那时谁也不愿当兵。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嘛。就是当兵,爷们,我也不去当八路,要当我也去当国军了。当国军神气,国军吃得好,穿得好,还能看到前途。八路,不是正头香主,爷们,说起来好像在撒谎,一直到了四七年咱们这块地方还不知道八路的头是谁,后来才听说八路的头是朱毛,后来又说朱毛是两个人,还是两口子,朱是男的,毛是女的。但那时谁都知道蒋介石,蒋委员长……”

我说:“那你说说国军为什么被八路打败了?”

杜大爷说:“依我看,八路的人能吃苦,国军的人不能吃苦。八路的人没有架子,大官小官都没架子,国军的人架子大,国军的大官架子倒不大,小官反倒架子大,官越小架子越大。俺家东厢房里住过国军一个少尉,连洗脚水都要勤务兵给端到炕前,但八路的团长还给俺家扫过院子。还有,八路的人不跟女人黏糊,我看他们不是不想,是不敢;国军的人就不一样了,见了漂亮娘们,当官的带头上。就这几条,国军非败不可。”

我说:“你既然看出来国军必败,为什么还不去当八路?”

“那会儿谁能看出来?那会儿我要看出来肯定当了八路,”他说,“我要是当了八路,熬到现在,最次不济也是个公社书记,吃香的,喝辣的,屁股下坐着冒烟的。不过也很可能早就给炮子打死了。人的命,天注定,这辈子该吃哪碗饭,老天爷早就给你安排好了,胡思乱想是没有用处的。人不能跟天对抗,我是很知足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

我们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胡扯着,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往前挪动。我们说累了,就沉默。在沉默中我们昏昏欲睡。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幅很有情调的画面:一轮艳阳当头照,沙石路在阳光下变成了金黄色,一个头戴草圈、斜背书包的老头子,迎着阳光眯着一大一小两只眼,肩膀上背着牛缰绳,抻着黑色的脖子,一步一探头地往前走着,像我后来看到过的在江上拉纤的船夫。在他的身后,是被缰绳拉得仰起来的牛脸。牛脸上有泪水还有苍蝇。再往后是弓起来的牛背,夹起的牛尾。牛蛋皮太难看,就不要画了。重点应该画画我。我很丑,我很丑却缺乏自知之明,喜欢扮鬼脸,做怪相,连我的姐姐都曾经质问我的母亲:娘,你说他怎么这样丑?简直是气死画匠,难描难画。母亲对姐姐的质问当然不高兴。母亲说狗养的狗亲,猫养的猫亲,你们不亲他,所以就觉得他丑。当然母亲生了气时也骂我丑。我趴到井台边上看自己的模样,确实有些问题。譬[pì]如说我嘴里生着一颗虎牙。姐姐说我锯齿獠牙。我一怒之下,找了一把铁锉,硬是一点点地将那颗牙锉平了。锉牙时整个牙床都是酸的,好像连脑子都给震荡了,但是为了美,我把那样长的一颗虎牙给锉平了。我把这事说给村里人听时,他们都不相信,以为我又在胡说。我留着那种头顶只有一撮毛的娃娃头,脸上是一片片铜钱大的白癣,那时候男孩子脸上爱长这种白癣,据说用酸杏擦能擦好,我们就去偷酸杏来擦,也没见谁擦好过。我斜背着一个蓝布包袱,穿一条大裤头子,脚上拖拉着一双大鞋,手里摇着一柄破芭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牛的蛋皮。我们都不好看,人不是好人,牛也不是好牛。但我们很有特色。如果愿意,其实还可以画画路两边的树。路两边的树多半是杨树,杨树里夹杂着一些槐树。杨树上生了那种名叫“吊死鬼”的虫,它们扯着一根游丝在风里荡来荡去。路两边的麦子正在开花,似乎有那么点甜甜的香气。这幅图画固然很好,但我的肉体却很痛苦。我头痛,眼前有点发黑,口里是又干又苦,脚也很痛。但我的这点痛苦跟牛比起来肯定是不值一提。牛受的罪比天还高,比地还厚。它的头不痛是不可能的。我们多少还睡了一点觉,可它却一点觉都不能睡。现在我想起来,其实不让阉过的牛趴下是没有道理的。即便是一条没阉过蛋子的牛,让它四天四夜捞不到趴下,也是一桩酷刑,何况它身受酷刑,大量失血后,又伤口发炎。它的腿已经肿了,它血管子里的血也坏了,它那个像水罐一样的蛋皮里肯定积了一包脓血。与牛相比,我受的这点小罪的确是轻如鸿毛了。杜大爷难道就好受了吗?他也不好受。他是六十八岁的人了,那时候六十八岁的人就是高龄了,也就是说,杜大爷的大部分身体已经被黄土埋起来了。他嘴里的牙几乎全掉光了,只剩下两个特大的门牙,这两个长门牙给他的脸上增添了一些青春气象,因为这两个门牙使他像一只野兔,野兔无论多么老,总是活泼好动的,一活泼好动,就显得年轻。接下来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在路上捡到了一把刀子。

那是一把三角形、带长柄的刀子。因为我曾经在生产队的苗圃里干过活,所以我一眼便看出那是一把嫁接果树使用的刀子。这种刀子很锋利,跟老董同志使用的阉牛刀在外形上有些相似之处。我捡起这把刀子后,就忘了头痛和脚痛,神使鬼差般地我就想把双脊那肿胀的蛋皮给豁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里边全是脓血。我听到双脊也在哀求我:兄弟,好兄弟,给我个痛快的吧!我知道这事不能让杜大爷知道,让他知道了我的计划肯定不能实现。借着一个小上坡,我捏紧刀子,心不软,手不颤,瞄了个准,一闭眼,对着那东西,狠命地一戳。我抽刀子的动作很快,但还是溅了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