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们,你这可是瞎说,有些地主富农还真舍不得吃,有些老贫农还真舍得吃。比如说方老七家,老婆孩子连条囫囵裤子都没有,可就是好吃,打下粮食来,赶紧着粜,换来钱买鱼买肉,把粮食糟光了,就下南山去讨饭。”
我说:“你这是造谣污蔑老贫农!”
他说:“是是是,我造谣,我造谣。”
我们并排坐着,不言语了。夜气浓重,而且还有了雾。河里传来蛤蟆的叫声。
他自言自语道:“蛤蟆打哇哇,再有三十天就吃上新麦子面了……新麦子面多筋道哇,包饺子好吃,擀面条好吃,烙饼好吃,蒸馒头也好吃……那新馒头白白的,暄暄的,掰开有股清香味儿,能把人吃醉了……”
我说:“杜大爷,求您别说吃的了!您越说,我越饿!”
“不说了,不说了。”他点上一锅烟,闷闷地抽着,烟锅一明一暗,照着他的老脸。
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他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罗汉,咱不能这样傻,”他说,“反正咱不让牛趴下就行了,你说对不对?”
我说:“对呀!”
他说:“那咱们俩为什么不轮班睡觉呢?”
“万一它们趴下呢?”我担心地说。
他站起来检查了一下牛缰绳,说:“没事,我敢保证没事。缰绳断不了,它们就趴不下。”
我说:“那我先回家睡去了。”
他说:“你这个小青年觉悟太低了,我今年六十八了,比你爷爷还大一岁,你好意思先回去睡?”
我说:“你这个老头觉悟也不高,你都六十八了,还睡什么觉?”
他说:“那好吧,我出个题给你算,你要是能算出来,你就回家睡觉,你要是算不出来,我就回家睡觉。”
不等我答应,他就说开了:“东南劳山松树多,一共三万六千棵,一棵树上九个杈,一个杈里九个窝,一个窝里九个蛋,一个蛋里九个雀,你给我算算一共有多少个雀?”
上学时我一听算术就头痛。十以内的数我掰着手指头还能算个八九不离十,超过了十我就犯糊涂。杜老头子开口就是上万,我如何能算清?再说了,我要能把这样大的数算清楚,我还用得着半夜三更来遛牛吗?
我说:“杜老头,你别来这一套,我算不清,算清了我也不算,我凭什么要费那么多脑子?”
杜大爷叹息道:“现如今的孩子怎么都这样了?一点亏都不吃。”
我说:“现如今的老头也不吃亏!”
杜大爷说:“碰上你这个小杂种算是碰上对手了。好吧,咱都不睡,就在这里熬着。”
杜大爷一屁股坐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烟。
我背靠着一棵槐树坐下,仰着脸数天上的星星。
六
在蒙眬中,我听到三头小公牛骂声不绝。它们的大嘴一开一合,把凉森森的唾沫喷到我的脸上。大小鲁西骂了我几句就不骂了,双脊却不依不饶,怒气冲天。它说:你这个小杂种,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说我把十三头母牛都跨了一遍?你让老董同志下那样的狠手,把我的蛋子骟了。你不但让老董同志把我的蛋子骟了,你还把我的蛋子吃了。大小鲁西帮腔道:他把我们的蛋子也吃了。双脊说: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你这个小杂种是如此的残忍。我大喊冤枉,但我的喉咙被一团牛毛堵住了,死活喊不出声来。双脊对大小鲁西说:伙计,咱们这辈子就这么着了,虽然活着,但丢了蛋子,活着也跟死了差不了。咱们以前怕这小杂种,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大小鲁西说:的确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双脊说:既然没有什么好怕的了,那咱就把这小杂种顶死算了,咱们不能白白地让这小杂种把咱们的蛋子吃了。大鲁西道:兄弟们,你们有没有感觉?当他吃我们的蛋子时,我的蛋子像被刀子割着似的痛。我真纳闷,明明地看到他们把我们的蛋子给摘走了,怎么还能感到蛋子痛呢?双脊和小鲁西说:我们也感觉到痛。双脊说:他们不仁,我们也不必讲义。我看咱们先把这个小杂种的肠子挑出来,然后咱们再去跟麻子他们算账。我把身体死劲地往树干上靠着,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大喊,但只能发出像蚊子嗡嗡一样的小声音。我说:牛大哥,我冤枉啊……我也是没有办法子呀……队长让我干,我不能不干……双脊,双脊您难道忘了?去年冬天我用我奶奶那把破木梳子,把你全身的毛梳了一遍,我从你身上刮下来的虱子,没有一斤也有半斤;大鲁西,小鲁西,我也帮你们梳过毛,拿过虱子,如果没有我,你们早就被虱子咬死了……你们当时都对我千恩万谢,双脊你还一个劲地用舌头舔我的手……你们不能忘恩负义啊……我的声音虽然细微但它们听到了。我看到它们通红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温情。我抓紧时机,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尽拣那些怀念旧情的话说。我看到它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好像有放过我的意思。我说:牛兄弟们,只要你们饶了我,我这辈子不会忘了你们,等我将来有了权,一定把最好的草料给你们三个吃。我保证不让你们下地干活,夏天我给你们扇扇子,冬天我给你们缝棉衣。我要让你们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牛,最最幸福的牛……在我的甜言蜜语中,我看到大小鲁西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双脊说:我们不用你扇扇子,你也不可能给我们扇扇子;我们不用你缝棉袄,你也不可能给我们缝棉袄。你自己都找不到个人给你缝棉袄。你的好话说得过了头,所以让我听出了你的虚伪。你的目的就是花言巧语地蒙混过关,然后你撒开兔子腿,跑一个踪影不见。我说:牛大哥呀,村里人说话说了算,一片真心可对天。双脊道:你甭给俺唱戏文,您这几句俺们从小就听。接下来是“擒龙跟你下大海,打虎跟你上高山”,对不对?我连声说对。双脊对大小鲁西说:伙计们趁着天还没亮,咱把这个小杂种收拾了吧!它们竖起铁角,对准我的肚皮顶了过来。我怪叫一声,睁开眼,看到一轮红日已从河堤后边升起来。
一轮红日从河堤后边升起来,耀得我眼前一片金花花。我搓搓眼,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由地叫了一声娘。我的娘哟,三头牛都趴在了地上,尽管缰绳没断,但它们把脖子抻得长长的与树干并直,龇着牙咧着嘴翻着白眼,好像三个吊死鬼。我更加仔细地看了一眼,它们的身体的的确确是趴在了地上。我不顾被夜露打湿了的身体又僵又麻,蹦起来,跳过去,拉牛缰绳。牛缰绳挺得棒硬,如何拉得动?拉不动我就踢它们的屁股,我踢它们的屁股它们毫无反应。我的心里一片灰白。我想坏了事了,这三头牛死了。这三头牛一定是趁着我睡着了时,商量了商量,集体自杀了。它们这辈子不能结婚娶媳妇,所以它们集体上了吊。这时我就想起了杜大爷,这老东西趁我睡着了竟然偷偷地跑了。他想把死牛的责任推到我身上。我心中顿时充满了对杜大爷的恨,忘了我对杜五花的爱。杜鲁门!杜鲁门!我明知杜鲁门不可能听到我的喊叫,但我还是大声喊叫。杜鲁门我饶不了你!如果杜鲁门此时在我眼前,我会像狼一样扑上去把他咬死。三头牛其实是死在他的手里。我扑上去把他咬死实际上是替牛报仇雪恨。我撒腿往杜鲁门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