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吃你干么要吧唧嘴?”
“吧唧嘴我也没有吃。”
我们知道他吃了,每截断一次粉丝他就吃一大口。他死不承认,谁也没有办法。于是我们希望他的肚子通道疼痛下坠,但是他既不疼痛也不下坠。好在我们是同学,不愿太认真。
后来,半夜了,作坊外的黑暗因为作坊内的灶火而加倍浓重。女记者吃了一碗没油没盐的粉条儿,我们还想让她吃第二碗。她吃了第二碗我们还想让她吃第三碗,但是她任我们怎么劝说都不吃了。她说她吃饱了,吃得太饱了,说着说着她就打了一个饱嗝。
粉丝都晾起来了,今夜的活儿完了。汽灯有些黯淡了,“大金牙”蹲下去,噗哧哧响,他抽拉着打气杆儿给汽灯充气,咝咝声强烈起来,汽灯放出刺眼的白光。女记者眯缝着眼说汽灯比电灯还亮。她没有回镇政府睡觉的意思,我们自然愿意陪着她坐下去。
“耗子”眨着永远鬼鬼祟祟的眼睛问女记者:“您见过他吗?跟他熟吗?”
女记者说:“太熟了。”
“听说他在京城里有好多个老婆?”
“噢,这倒没听说过。”女记者挺平淡地说。
“你别说外行话了,人家那不叫老婆,是相好的!”“大金牙”纠正着“老婆”。
女记者说:“他在家乡时有过相好的吗?”
我们互相看着,都不愿回答女记者。
“他在家乡时是不是就很风流?”女记者问。
“不,不,”我们一齐回答,“他很规矩。”
那时候我们从“狼”的白色恐怖中逃脱出来了。没有中学好上,我们一齐成了社员。他因为身体发育得早,已进入了准整劳力的行列,干上了推车扛梁的大活儿,而我们还在放牛割草的半拉子劳力的队伍中逍遥。
“他的爹娘没给他找老婆吗?”那天夜里,在粉坊里,她问我们,“农村不是时兴早婚吗?”
她的眼在汽灯的强光照耀下,黑得发蓝。她使我们想起“小蟹子”。我们告诉她:他的爹娘在我们不是“狼”的学生后三月,突然失踪了,就像他的姐姐突然失踪时一样。
也是在粉条作坊里,也是一个很黑的夜晚,也是深秋季节,天气有些凉但不是冷,我们村的粉条作坊开张了。下午在收获后的红薯地里放猪时,我们就知道了这消息,大家都很兴奋。“老婆”家那头花猪鼻子极灵,东嗅嗅,西嗅嗅,简直胜过一条警犬。它是“老婆”的骄傲。太阳要落山时,路边槐树上,金黄的枯叶在阳光中颤抖,我们因夜晚粉坊的美景即将来临兴奋得颤抖。播种小麦的男女社员们收工了,疲惫的牛和疲惫的社员们沿着土路走过来了,我们也召唤着猪,让它们停止寻找残存在泥土中的红薯,跟我们一起回家。啰啰啰,啰啰啰,是我们对猪的呼唤。“老婆”家的花猪在一座坟墓后的暄土里拼命拱,用齐头的嘴巴。一边拱它一边叫,像狗一样。猪叫出狗声,的确有些怪异,我们便围拢上去看。“老婆”家的花猪戗立着背上的鬃毛,好像很激动。我们家的猪和我们一起看着“老婆”家的猪把地拱出一个大坑。
“这里可能埋着一坛金子。”“耗子”说。
“老婆”的脸上立刻就放出金子般的光芒。
“干什么你们?怎么还不回家?”队长在路上喊我们。
“老婆”家的花猪浑身哆嗦着,叼着一黑乎乎、圆溜溜的东西从土坑里跑上来。
我们发了呆了,呆了一分钟,便一齐怪叫着,炸到四边去。“老婆”家的花猪从土坑里叼上来一颗人头。一颗披散着长发的女人头。女人头还很新鲜,白惨惨的,没有臭味没有香味,有一股冷气,使我们的脊背发紧,头发一根根支棱起来。
在路上疲惫移动的大人们飞跑过来,全过来了,路上只余了些拖着犁耙的牛,它们不理睬让它们站住的口令,继续踢踢踏踏地往村子里走。
大人们来了,我们胆壮起来,重新围起圆圈,把“老婆”和他家的花猪以及花猪拱出来的人头围在中央。那女人头还半睁着眼,头发烂糟糟的,花猪好像要向“老婆”报功一样,跟着“老婆”哼哼着,“老婆”被花猪吓得鬼哭狼嚎。
到底还是队长胆大,他从坟头上揪了一把黄草,蹲到人头前,小心翼翼地揩着那张死脸上的土,一边揩一边咕哝:“怪俊一个女人,真可惜了……”揩完后他站起来,转着圈儿端详。落日的余晖涂在我们脸上,也涂在人头上,使它红光闪闪,宛若无价之宝。我们都像木偶一样待了好久好久。
队长忽然说:“你们看她像谁?”
我们认真地看看她,也看不出她像谁。
队长说:“我看有点像桂珍。”
桂珍是“骡子”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