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这时候,你和羊已经尾随在“蟹子”背后,羊吃草,你唱民歌,用你那尖上拔尖的歌喉。合辙押韵的歌儿像温暖的花生油一样从你的嘴里流出来,把墨水河都快灌满了。“蟹子”有时回头看着你,轻媚一笑,简直流氓!有时她倒退着看你,脸上红光闪闪,眼里两朵向日葵。“鹭鸶”对“狼”说你们简直流氓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了。
河边的水草中,立着两只红头顶的仙鹤,还有一群用绿嘴巴在浅水中呱呱唧唧找小鱼吃的鹭鸶。那两只鹤却是挺直了脖子,傲慢地望着微微泛紫的万顷蓝天,一动也不动,昨天绵羊还有毛,基本上是白色,它们吃着草走在河堤上,听着你唱歌,让你的鞭梢轻轻地抽打着它们的脊梁,应该说一切都不错。
今天,“蟹子”在五里外,看上去像个彩色小皮球儿。这是羊们倒霉的最直接原因。从吕家祠堂到“蟹子”的家只有八里路,跑吧,“骡子”!
在七里半处发生了这样的事:
公羊把四条腿儿一罗圈瘫在了地上。母羊因为那半边毛儿的重量滚到河里去了。他忘了羊,提着鞭子,喘着粗气,直盯着“蟹子”看。
“哎哟,吕乐之,你家的羊掉到河里啦!”
他四下里看看,向前走两步,伸手摸了一下“蟹子”胸前的那东西,同时他说:“咱俩……做两口子吧……”他自己在歌里告诉我们:那一瞬间他感到浑身发冷,上下牙止不住地碰撞。他的心像鸡啄米一样迅速地跳着。你说她那坨硬硬的、凉凉的肉像一块烧黑的铁一样烫伤了你的指尖。
“蟹子”非常麻利地扇了你一个耳光,骂了你声:“流氓!”你基本上是个死尸。残存的感觉告诉你,“蟹子”捂着脸哭着跑走了。劳改农场干部宿舍区里那些瓦房和树木,在夕阳里像被涂了层黏稠的血。
夏天的每个下午几乎都一样:强烈的阳光蒸发着水沟里的雨水,杨树的叶子上仿佛涂着一层油,蝉在树上鸣。黑洞洞的祠堂里洋溢着潮气,有一股湿烂木头的朽味从我们使用的桌子和板凳上发出。屋子里还应该有强烈的汗味、脚臭味,但我们闻不到。
我们的“狼”哈着腰走进教室,他的身体又细又长,脖子异常苗条,双腿呈长方形,常常在幽暗里放出碧绿的磷光。他的磷光使我们恐惧,更使我们恐惧的是他那支百发百中的弹弓。“狼”是神弹弓手。
“狼”站在高高的土讲台上,像一棵黑色的树,像一股凝固的黑烟,把泛白的黑板一遮为二。有时候我们能看到“狼”的白牙闪烁寒光。我们总认为“狼”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任我们在底下搞什么鬼名堂他都看不到,但事实上我们每次恶作剧都难以逃脱惩罚。只有他、我们的领袖“马骡子”能偶尔逃脱惩罚。“狼”用百发百中的弹弓惩罚我们。“狼”的面前有一个碎砖头垒成的案台,案台上摆着俩纸盒,一个盒里盛着粉笔,另一个盒里盛着泥球。像葡萄粒儿那般大小那般圆滑的泥球,“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们不相信“狼”肯亲自动手去精心制造这些打人的泥丸。虽然我们的年龄都在十三岁与十五岁之间,但也知道“狼”的第一职业是到祠堂后边那栋草房里去跟浪得可怕的马金莲睡觉,第二职业才是教我们念书。“狼”没有时间更没有精力去搓泥球儿。我们之中,必有一个叛徒,他不仅为“狼”提供打我们的泥球,而且,极有可能他还向“狼”密告我们的一切违法行为。要不为什么我们星期日下午偷袭生产队的西瓜地,星期一上午“狼”就用弹弓发射泥丸打击我们的头颅呢?我们偷了几个西瓜,在什么地方吃掉,西瓜中有几个熟的,“狼”全知道。
“狼”进教室前总是先咳嗽一声。一听到“狼”的咳嗽声我们就像听到号令的士兵一样乱纷纷蹿回到自己的座位,好一阵噼里啪啦响。那一年“小蟹子”是班长——“狼”喜欢女生——她喊:起立——我们稀里哗啦起来。走上讲台。站在讲台上“狼”又咳嗽一声。“小蟹子”接着他的咳嗽声喊:坐下——我们稀汤薄泥般坐下。就在坐下的工夫,我看到“骡子”扯了一下“蟹子”的辫子——这当然是累死羊之前的事。“狼”摸出弹弓放在案台上,然后从腋下抽出课本,啪啪啪抽几下,好像要抽打掉其实没有的灰尘。
那支弹弓是我们的仇敌。它的柄是从柳树上截下来的标准的Y形木杈。用碎玻璃刮去皮,用碎砂纸打磨光滑,再涂上一层杏黄色的清油。两根弹性很好的橡皮条是从报废的人力车内胎上剪下来的。柔韧的猴皮筋把橡皮条、弹兜、Y型木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它每节课都静静地蹲在案台上,比“狼”还要可怕地监视着我们。我们曾在茂密的高粱地里精心制定过偷窃它的计划。
足智多谋的“耗子”说:“同学们,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偷来它,毁掉它,毁掉它就等于敲掉了狼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