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兵连长大声吆喝着,不准众人的脑袋高出场边土墙,否则谁被弹片崩死谁活该倒霉。民兵连长正吆喝着,就听到那株成了精的大柳树上咯吱一阵响,一个黑乎乎的大东西从树上跌下来。
我们的魂儿都要吓掉了,因为红灯笼照出的光明里出现了一具没有头的女尸。也许由于没有了头,她的脖子显得特别长。她身上赤裸裸一丝不挂,一副非常流氓的样子。
众人刚要围成圆圈,就听到刘书记不高兴地说:“回去吧,回去吧,一具无头女尸有什么好看的?谁稀罕?谁稀罕就把她扛回家去吧!”
谁也不稀罕,于是大家便懒洋洋地走散了。
又拖了七天,民兵连长站在村中央那个用圆木搭成的高架子上,用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子喊话,他告诉我们,晚上粉坊开始制做粉丝,先放四颗手榴弹庆祝,放手榴弹的地点还是在村东头的大苇湾里。傍晚,我们消化着肚子里的红薯趴在墙头上,一会儿,骆驼一行来了。然后一切照旧,唯有树上没往下掉什么怪物。民兵连长站在红灯笼下,满脸严肃。我们看到他拧掉手榴弹木柄上的铁盖子,又用小指头从木柄里小心翼翼地勾出了环儿。他看了一眼刘书记,刘书记点点头。他猛地把手榴弹扔到苇湾里去了。手榴弹出手的同时民兵连长卧倒在地,我们也跟着趴下去。我们等候着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等啊等啊,巨响总不来,大家不耐烦起来,但谁也不敢先站起来。骆驼打了个响鼻,刘书记站起来,质问民兵连长:“你拉弦了没有?”
民兵连长把挂在小手指上的弦给刘书记看。刘书记说:“臭火了,再扔个试试。”
民兵连长又扔了一颗,不响。
又扔了一颗,不响。
又一颗不响。
刘书记愤怒地蹦起来,刘书记说他娘的这些破武器怎么能打敌人,下湾去给我拣上来,点上火,烧这些狗杂种,看它们还敢不响。没有人愿意到湾里去拣手榴弹,民兵连长喊来治保主任,治保主任押来了全村的四类分子:地主分子刘恩光和他老婆、富农分子聂家材和他儿子、伪保长大头于、反革命分子张二林、右派分子孙兔子等等。民兵连长命令道:下湾去把那四颗手榴弹摸上来,摸不上来枪毙了你们这些狗杂种!
湾里水深及胸,半枯的芦苇还没收割,看上去挺吓人。四类分子不敢畏惧,稀里唿隆下了湾,像一群鸭子。芦苇顿时哗啦啦响了,水被搅浑,凉气和淤泥味儿一齐泛滥上来,冻着我们臭着我们。地主刘恩光的老婆是个小脚女人,一下湾就陷进淤泥里动弹不得,老地主也不敢去救她。
总算摸上来三颗手榴弹,还差一颗没摸上来,刘书记说:“算了,算了,就烧这三颗吧!”
第五生产队打谷场上有一垛豆秸,书记令人一齐去抱,抱了一大堆堆在场中央。书记亲自点上火,民兵连长把手榴弹扔到火堆里,转身就跑。刘书记也骑在骆驼上跑了。
跑了足有半里路,刘书记说:“停住吧,别跑了,三颗手榴弹炸不了多远,又不是三颗原子弹,跑什么?怕什么?”
经他这么一说,我们都定了心。全村百姓围绕着骆驼站着,远远地望着第五生产队打谷场上熊熊的火光,等待着天崩地裂。豆秸是好柴禾,残存在豆荚中的豆粒儿噼噼啪啪地响着,隔着半里路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火大生风,火苗儿波波地抖着,像风中的红旗。火照得半个村子通红,那株成精老树的古怪枝杈像生铁铸成的,有点狰狞。巨响始终不来。
突然,我们看到一个通红的女人扑进火堆里。她张着胳膊,像一只通红的大蝴蝶扑进火堆里。她也许根本不像蝴蝶顶多像一只老母鸡扑进火堆里。她扑进火堆里那一瞬间火堆暗了许多,但立即又亮了起来,亮得发了白。一会儿,我们就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鸡肉味。
那巨响还不响,无人敢上去添柴的火堆渐渐暗淡了,终于成了一堆不太鲜明的灰烬。刘书记骑在骆驼上发泄着对手榴弹的不满。此时天上出现了半块白月亮,已经后半夜了,我们四肢麻木,肩背酸痛,衣服上沾满冰凉的露水。
又拖了七天,我们躲在黑暗里观察着被汽灯照得雪白的粉条儿作坊。粉坊是村庄的第一项副业,又是开工头一晚,所以刘书记端坐在正中一张蒙着狗皮的太师椅上。他的骆驼拴在门前一棵桂花树上。我们看不清骆驼,但能闻到它嘴巴里喷出来的热烘烘的腐草味儿。
作坊里的情景你也很熟。那时候他已经十六岁,跟我们差不多,他把头伸到我们头上往作坊里张望着,我们辨别出了他的味道。“‘骡子’,你是大人啦,怎么不到里边去吃粉条儿?”“耗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