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劳①
①这些地名都是拿破仑打胜仗的地方。
在那画框下面,有块长的木板似的东西,斜靠着墙竖在地上。那好象是一幅反放的油画,也可能是一块背面涂坏了的油画布,一面从什么墙上取下来的穿衣镜丢在那里备用。
桌子旁坐着一个六十来岁的男人,马吕斯望见桌上有鹅翎笔、墨水和纸张,那男子是个瘦小个子,脸色蜡黄,眼睛阴狠,神态尖刁、凶恶而惶惑不安,是个坏透了顶的恶棍。
拉华退尔①如果研究过这张脸,就会在那上面发现秃鹫和法官的混合形相;猛禽和讼棍能互相丑化,互相补充,讼棍使猛禽卑鄙,猛禽使讼棍狰狞。
①拉华退尔(Lavater,1741—1801),瑞士人,通相面术,认为从人的面部结构能识别人的性格。
那人生了一脸灰白的长络腮胡子,穿一件女人衬衫,露着毛茸茸的胸脯和灰毛直竖的光臂膀。衬衫下面,是一条满是污垢的长裤和一双张着嘴的靴子,脚指全露在外面。
他嘴里衔一个烟斗,正吸着烟。穷窟里已没有面包,却还有烟。
他正写着什么,也许是马吕斯念过的那一类的信。
在桌子的一角上放着一本不成套的旧书,红面,是从前旧式租书铺的那种十二开版本,象是一本小说。封面上标着用大字印的书名:《上帝,国王,荣誉和贵妇人》,杜克雷杜米尼尔作。一八一四年。
那男子一面写,一面大声说话,马吕斯听到他说的是:
“我说,人即使死了也还是没有平等!你看看拉雪兹神甫公墓便知道!那些有钱的大爷们葬在上头,路两旁有槐树,路面是铺了石块的。他们可以用车子直达。小户人家,穷人们,倒霉蛋嘛!在下头烂污泥浆齐膝的地方,扔在泥坑里,水坑里。把他们扔在那里,好让他们赶快烂掉!谁要想去看看他们,便得准备陷到土里去。”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一拳打在桌上,咬牙切齿地加上一句:
“呵!我恨不得把这世界一口吞掉!”
一个胖妇人,可能有四十岁,也可能有一百岁,蹲在壁炉旁边,坐在自己的光脚跟上面。
她也只穿一件衬衫和一条针织的裙,裙上补了好几块旧呢布。一条粗布围腰把那裙子遮去了一半。这妇人,虽然叠成了一堆,却仍看得出,是个极高的大个子。在她丈夫旁边,那真是一种丈六金身。她的头发怪丑,淡赭色,已经半白了,她时时伸出一只生着扁平指甲的大油手去理她的头发。
在她身边也有一本打开的书躺在地上,和那一本同样大小,也许就是同一部小说的另一册。
在一张破床上,马吕斯瞥见一个脸色灰白的瘦长小姑娘,几乎光着身体,坐在床边,垂着两只脚,似乎是在不听、不看、不活的状态中。
这想必是刚才来他屋里那个姑娘的妹子。
乍看去,她有十一、二岁。仔细留意去看,又能看出她准有十五岁。这便是昨晚在大路上说“我就溜呀!溜呀!溜呀!”的孩子。
她属于那种长期滞留,继又陡然猛长的病态孩子。这种可悲的人类植物是由穷困造成的。这些生物没有童年时期,也没有少年时期。十五岁象是只有十二岁,十六岁又象有了二十岁。今天是小姑娘,明天成了妇人。仿佛她们在超越年龄,以便早些结束生命。
这时,那姑娘还是个孩子模样。
此外,这人家没有一点从事劳动的迹象,没有织机,没有纺车、没有工具。几根形相可疑的废铁件堆在一个角落里。一派绝望以后和死亡以前的那种坐以待毙的阴惨景象。
马吕斯望了许久,感到这室内的阴气比坟墓里的还更可怕,因为这里仍有人的灵魂在游移,生命在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