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心这样不停地说话会使朱莉过于疲倦,于是就趁神父和医生开始交谈的机会,我走到朱莉的身边,悄悄对她说:“一个病人怎么能老是这样谈话!一个认为自己已丧失思考能力的人哪里讲得出这么多道理!”
“你说得对,”她低声说道,“作为一个病人,我是说得太多了些,但就一个临死的人来说,我说的话并不多。我不久以后就什么话也不说了。至于我所讲的那些道理,不是现在才想到的,而是过去老早就想到了。我身体健康时就知道人终归是要死的。那时,我经常思考在我病情严重的最后时刻我应如何对待;今天我说的这些话,都是我早就想好了的。我现在既无力进行思考,也不能做什么决定,只好说我过去想说的话,做我过去决定做的事情。”
那一天的其他时间,除了几件小事外,一切都很平静,几乎和大家身体健康时一样各做各的事情。朱莉显得和平时身体好的时候一样,既温柔又招人喜欢。她讲话仍然很有条理,思维也和从前一样敏捷,情绪很好,甚至有时显得很高兴。最后,我发现她的眼睛闪烁着某种使我越来越感到不安的快乐的神情,因此我决心要向她问个究竟。
我没有等多久,当天晚上就有了机会。其实,她也看出我想和她单独谈话,她对我说:“你的意思我早看出来了,而我确实也有些话要对你谈。”“太好了,”我说道,“但是,既然是我先想到的,那就让我先说吧。”
接着,我在她身边坐下,注视着她说:“朱莉,我亲爱的朱莉!你让我太伤心了,唉!你一直等到这时候才让我单独和你谈话!”她惊讶地看着我,我继续说道:“是的,我已经猜到了你的心思,你对死感到高兴;你对于离开我也看得很轻。想一想自从我们共同生活以来,你的丈夫哪一点对不起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没有思情?”她立刻握住我的双手,用她那动人心弦的声音说:“我?你说我想离开你吗?你是这样猜测我的心吗?我们昨天谈的话,你怎么就忘记了呢?”“可是,”我接着说道,“你已临死,还显得很快活……我看得很清楚……我看你心里很快活……”“别说了,”她说道,“是的,我要高高兴兴地死;过去我是怎样生活,我现在就怎样死,是死得无愧于你的妻子。不要再问我什么了,我不会再对你说什么了。我现在给你一样东西,”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纸,对我说:“你看完就可以明白全部奥秘。”她手里拿着的是一封信,我看是写给你的。“这封信没有封口,”她一边把信交给我,一边接着说,“以便你看过后好考虑如何做最符合你的心意,又能更好地维护我的荣誉,你最后可以作出决定是把它寄出还是把它销毁。我求你等我死后才看这封信,我相信你能照我的话去做,所以不需要你对我作出保证。”亲爱的圣普乐,她的信随此信寄上。尽管我明明知道写这封信的人已经死去,但我很难相信她确已不在人间。
然后她忧心忡忡地和我谈起她的父亲。她说:“他知道女儿病危,可是为什么一点儿也没有听说他要来的消息。难道他出了什么事吗?难道他不再爱我了吗?这怎么可能!我的父亲!……如此慈祥的父亲……就这样抛弃我!……在我死前不让我见他一面……不祝福我……也不最后亲亲我!……噢,上帝啊!当他再也见不到我时,他将多么悔恨呀!……”她一想到这些,便非常痛苦。我想,让她知道父亲有病,比让她认为父亲对她漠不关心,心里会好受一些,因此,我决定把真实情况告诉她。果然,当我把她父亲的情况告诉她以后,她反倒没有原先那样难过。当然,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父亲,她还是很伤心的。“唉!”她说道,“我死以后他怎么办呀?他还有什么希望呀?他的家人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他怎样生活呀?他孤单一人,他也活不长了。”这时,她脸上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心中又充满了对她父亲的爱,她叹息着,紧握双手,两眼望着天上,我发现这位病人做祈祷已非常吃力了。
接着,她又回过头来对我说:“我已觉得精神不够,我想,这可能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谈话了。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面上,看在我们爱情的保证——我们亲爱的孩子们的面上,你不要再错怪你的妻子了。我,你说我高兴离开你!你,使我幸福和聪明的人,是你;在所有的男人当中,最适合于我的人,是你;唯一能使我成为贤妻良母的人也是你,我怎能离开你!啊!告诉你,我之所以珍惜生命,那完全是为了想和你在一起。”这一番出自肺腑的话,使我激动得把她握在我手中的手不停地放在我嘴上亲吻,我感觉到我的眼泪浸湿了她的双手。我从来不相信我会流眼泪,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流泪,将来,直到我死,我也只流这一次眼泪。为朱莉流过泪以后,任何事情都不会使我再流眼泪了。
这一天,她做的事很多。夜里和多尔贝夫人谈话,上午和孩子们谈话,下午和神父谈话,晚上又和我谈话,结果她筋疲力尽。她可能是因为太虚弱,也可能是体温有所下降,高烧已稍减退,这一夜,她比前几夜都睡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