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是很难熬过的,是决定性的。她一会儿气喘,一会儿胸闷,一会儿昏迷;她的皮肤干瘪发烫。她发高烧,全身发烫,一会儿大声喊叫“马士兰!”好像要想抓住他似的;一会儿又喊她从前发高烧时反复喊叫的另一个人的名字①。第二天医生坦率地对我说,他估计她最多只能活三天。这一可怕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因为我心里藏着这个秘密,不知如何是好。我独自到小树林里踱步,反复思考我该怎么办,这时,我不免悲伤地想到命运使我在本该享受更甜蜜的幸福的时候,反而又要重新过孤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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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圣普乐;朱莉从前出天花发高烧,在昏迷中曾反复喊叫圣普乐。
头天夜里,我曾经答应朱莉把医生诊断的结果如实告诉她;她对我讲了许多使我深受感动的话,要我履行诺言。我感到我的良心受到压力。唉!难道为了随随便便答应的一句话,就硬要实行,硬要去伤她的心,让她慢慢领略死亡的滋味吗?我有什么理由要采取如此狠心的做法?把她的死期告诉她,这不等于是在使它提前到来吗?在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欲念和希望,这些维系生命的要素,她还会有吗?当她知道她的生命很快就要结束时,她还能享受人生的乐趣吗?难道由我来促她死亡吗?
我怀着从未有过的不安的心情,疾步走着。我没完没了地走到哪里,愁到哪里,心里像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似的。最后,一个念头终于使我下了决心。你不必去猜测是什么念头,让我告诉你。
我想,我这样考虑究竟为的是谁?是为她还是为我自己?我采用什么思路来考虑问题?是采用她的思路还是采用我的思路?采用她的思路或我的思路能说明什么问题?我的论点必须具有几分或然性,我才认为它是正确的,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推翻的;但是,应如何论证才能说明它是正确的呢?她也有她的论点证明她是正确的,她认为自己的论点是有依据的;这一点,在她的心目中是确定无疑的。在涉及她的事情上,我有什么权利硬要采用连我自己也半信半疑的论点而不采用她认为是经过检验的论点呢?让我们来比较一下两种论点的结果。按她的论点,她认为她生命的最后时刻的安排将决定她来世的命运。按我的论点,我认为,我为她做的安排,在三天以后就与她毫无关系了。因为,我认为,她三天以后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不过,万一她的论点是正确的,其间的差别是多么大啊!永恒的善或恶!……万一这是真的!很可能!这个词儿太可怕了……“不幸的人啊!”我对自己说,“宁伤你的心,而不要伤她的心。”
以上是我对曾经被你多次批评过的怀疑论感到怀疑的第一个问题。从那个时候起,这个问题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不管怎么说,它使我摆脱了过去迷惑不解的疑问。因此,我立刻做出决定,而且,为了不让自己改变主意,我马上跑到朱莉床前。我让所有的人都走出她的房间,只我一个人坐在她身边;我当时是什么神情,你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在她面前,不必像在心胸狭隘的人面前那样说话吞吞吐吐,句句留神。不过,我还没有开口,她就明白了我的来意。“你认为还有必要把医生的话告诉我吗?”她一边向我伸手,一边说道,“没有必要,我的朋友,我已经感觉到了:我的死期已近,我们已经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
然后,她对我讲了很多,她的话,将来在适当的时候我一定告诉你;她一边讲,一边写她心中想留下的遗言。如果说我以前还不十分了解她的心,那么,她最后对我说的话就足以使我充分了解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