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老太太笑起来,“呵,对,你说你喜欢上面有很多蝴蝶的那件。”
失明,就是说,她只能看到过去的事。
“我们还有过网球场呢,知道吧,就在我们村子里。”
“是吗?”梅装着以前没听说过这事儿。
“是呀。呵,当时咱们这儿驻扎了部队,网球场就是他们建的。我们常去打网球,穿着学生服去。”
球拍是军官们给的。现在,村子里的平先生占着这块地做汽车修理生意,早就看不出球场过去的样子了。
“噢!他们全都那么英俊,村子里所有女孩子都那么喜欢他们。”滕老太太笑出声来,“我记得我那时还不到十岁,有一个军官特别关心我,说我长得像他的女儿。打完仗他还送过我一个玩具小熊。”她笑着摇摇头,“那时候我成天抱着玩具小熊,逢人便说我要和那个军官结婚。呵呵。”滕老太太摇着头,笑话自己过去的傻气,“我要是嫁给他就好了。”她老老实实地说,觉得自己挺疯的。她总这么说。
即使现在,滕老太太身上也有一种力量,让梅感到宁静和安全。老太太出身书香门第,从前家里有个积书满架的书房。可惜多年前的一次大洪水把书全冲走了。但滕老太太依然背得许多土耳其人、卡尔兹人和中国人的诗歌。梅小时候坐在她的膝头,她常常一边摇晃着梅,一边背诵诗歌。到现在,那些诗她还背得出来。
“听那苇笛,”她又背诵起来,“将怎样讲述一个传说!”她失明的苍老的脸在诗歌的节奏中轻轻摆动,这是《神圣的玛斯纳维》①中的段落。“苇笛声声,那是火,不是风。”
【① 十三世纪波斯诗人贾拉里丁鲁米的著名诗歌。】
梅向往地说:“哦!我要是能背这么多诗就好了。”每次探望滕老太太,她总能找回一些童年时代的美好感受。
星期五,梅去厄兹代米尔的家里。
母亲名叫哈提加,女儿叫塞辰。哈提加是个疑神疑鬼、反复无常的小个子女人,显然担心梅要价太高,对梅很冷淡。哈提加低矮陈旧的石砌房子里气味刺鼻:烧炭味、汗味、牛粪味,还有从早到晚从不间断的煮茶味。房子后面传来一阵阵奶牛痛苦的哞叫声。没按时挤奶,牛被奶胀得很难受。可怜的奶牛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哈提加却跟没听见一样。她把梅引进家,在梅身旁神经质地转来转去,捻着梅拿来的衣服料子。
“衣料可真太好了。”哈提加说,生怕梅反对。其实这并不是一块好料子,好料子得花钱呀。哈提加有五个孩子,丈夫又笨又懒。玉米棒子堆满了半间堂屋。最小的儿子只穿了件破衬衫,坐在那堆脏兮兮的玉米棒子里。
唉,屋子太污浊了,也许哈提加从来没有打扫过。她递给梅一个烤玉米。你孩子没在上面拉屎撒尿吧,梅心里嘀咕,但还是尽量客客气气。哈提加的女儿光着脚试穿衣服,动作又粗又重。塞辰是个倔犟、邋遢的女孩,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什么都瞅:瞅她神经质的妈妈,瞅梅费尽力气在衣服上做出的黄色红色的穗子。无论大人们说什么,她都支着耳朵昕。
“呃……那……到毕业时……”塞辰的妈妈嗫嚅着想说什么。
是啊,梅有点尖刻地想道,毕业典礼的时候,塞辰非洗个澡不可,可能是这辈子头一回吧。看她那双光脚上到处是划伤,好多伤口都化脓了。
“我妈是说,”塞辰说,“星期六你要给我化妆吗?”塞辰不停地眨巴眼睛,蓬乱的头发扫得眼睛发痒。
“呵,当然。”梅对俯身向前的年轻女孩随口应了一声。
“怎么,到时候那么多姑娘,你会操心我这么一个穷家小户的孩子?”
女孩眼中闪着忿忿的光。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没人敢看轻你,除非你自轻自贱。”梅说。小时候,她自己也是个贫穷、饥肠辘辘的孩子,生活中从来没有发生过奇迹。当时,滕老太太就是这么对她说的。
“衣服脱下来。”梅说,“我得带回去把最后一点收尾的活做完。”
塞辰当场跨出裙子,赤条条站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哈提加没有责骂她:只给梅倒来一杯茶。刚才拒绝了烤玉米,现在梅只好接过茶。至少这是开水。
哈提加转身照看烧黑的茶壶,她的女儿挑衅地斜站在一旁。阴部就那么敞着,像婴儿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