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手忙脚乱地折着裙子,这样可以尽量不去看那个女孩。但女孩的眼睛却定在她身上。梅有些受不住了,“想让别人瞧见吗?去穿点东西。”
“没衣服。”塞辰说。
她的几个姐妹到镇上去买毕业礼物,家里能穿出门的衣服都让她们穿走了。
“你的意思是没有你想穿的衣服吧。”梅瞥了哈提加一眼。她真有些后悔替她担起照料女儿的这副担子。“你别的衣服,原来那些旧衣服,随便找一件穿上。”
女孩以一种更蛮横的眼光瞪着她。
梅终于被惹火了,“我可不给畜生做衣服。何况到现在为止,你一分钱都没付过。再像这样站在这儿,我就走人,裙子你就别想要了。想穿什么参加毕业典礼,随你便。穿得像个妓女我都不会在乎。”
塞辰转过身,拖着步子走进侧屋。
作母亲的还蹲在茶壶旁,多烧些水掺进没什么滋味的茶汤中。她靠茶和玉米过日子,那种老玉米,其他人家一般用来喂牲口。她惊恐的眼光游移不定,屋后的奶牛还在一声声惨叫。
梅坐下来,重重喘出一口气。这一周真够呛!她瞧了瞧哈提加的裙子。是用她丈夫的破衬衫一片片拼凑起来的,针脚细密,缝得很贴身。哈提加会缝纫手艺,梅不大会——当女人的,知道这种事心里总是不踏实。哈提加或许什么时候能明白过来。大变化就要来了,梅以后除了照着图片抄衣服样子之外非得找点别的事做不可。她脑子里突然灵机一动。
“有没有兴趣到我那里来干?”梅问道。哈提加看上去又高兴又畏缩,她说先得问问丈夫。
一切都将发生改变,梅想道,好像是在说服自己。当天晚上,梅一直工作到天亮,打完另外三件裙子。角落里摇摇晃晃的缝纫机终于安静下来。.做点粗活还成,但毕业礼服这种细活就不行了。
刺眼的电灯光在她头顶上白亮亮地照着,梅觉得有些头痛。丈夫乔打着呼噜。上面的阁楼里,乔的弟弟和乔的父亲也在打呼噜,二十年来一直这样。
梅看着乔张开的黑洞洞的嘴。十六岁时,乔可算得上是村里引人注目的帅小伙子,冲动,机灵。婚后一年,梅第一次随丈夫去耶斯波茨基。他在那儿的建筑工地上打临工。梅遇上了一个聪明的城里人,是个有钱的针灸大夫。再看看自己蛮横的丈夫,天生一头蠢驴,一问三不知。后来那个针灸大夫还吩咐乔返工重作。到了耶斯波茨基,她英俊的丈夫简直就是个傻瓜。
他们的一生就这样陷在小村子里,不知不觉间成了中年人。儿子威克是个陆军少校。驻扎在巴尔沙汗。他寄给他们装着各种小东西的橙色封皮的包裹,寄给他们卡片和装在彩图盒子里的火柴。他结识了一些城里的女孩。威克不可能再回来了。他们的女儿莉莉在耶斯波茨基的另一头,住着一套带卫生间的平房。是啊,生活总会把你身边的每件东西都带走。
凌晨的这个时候,她能听到湍急的小溪流过陡峭的斜坡,直冲下山谷。接着村北头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梅知道是谁:他们的阿訇,森亚拉尔先生,穿过村子到村南头的清真寺去。一只狗冲他汪汪地叫开了,是住在桥边的杜太太家的狗。
梅知道,柯婉这时肯定蜷在丈夫怀里。柯婉真漂亮啊。她是埃利奥部落的女人。所有埃利奥女人都有一副姣好的面容。她的丈夫温倒没什么,大家都不怎么提起他。梅仿佛看见熟睡的柯婉颤抖了一下。柯婉在做梦,梦见了其他东西。她血管里流淌的是部落的血,一到夜晚,这种原始的血脉便使她体验另一种生活,部落的生活。
梅知道,柯婉干净漂亮、身强体壮的儿子肯定在睡梦中均匀地呼吸着,像躺在摇篮里的婴儿,熟睡中还在轻轻拍着身旁的小弟弟。
就算看不到,梅也能想像村子上空的月亮和云朵。沟渠里的水面上闪动着粼粼月光。脉脉流过的河水啊,从前承载过她们祈愿的纸船。水下的泥浆深处,一定还躺着许多往日的蜡烛。
接着,阿訇缓慢忧伤的吟唱开始响起。嗓音深沉而温柔,像宽容温和的枕头,接纳人们进入梦乡。各家的牛栏里,孤独的奶牛开始骚动,它们会游荡到镇子广场上,舔食一些盐,然后等着被赶到一处,结群去草地吃草,直到晚上才回来。梅听到了第一声牛铃的叮当。
就在这时,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房间中弥漫开来,某些梅不愿看的东西,黑黑的一大团,像一只嘴边积着白沫的黑狗,消沉、沮丧,无以名之,却又盘踞在她心头,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