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里洛夫就是这种人,但他与多数人不同之处在于,他不认为自己半生蹉跎是因为客观条件不巧或者自己坐失良机。他就是这样碌碌无为地度过了半生;即或上苍让他重新开始生活,他的新生活也未必会有什么两样。
不过,也许他的生活会不同的吧?说不定在新的生活中,当他手里拿着用报纸裹着的冰糕下班回来时,迎面向他跑来的不是邻居的孩子,而是他自己的孩子呢。可能的……是的,他现在很希望发生这样的变化。难道这还不够吗?人到晚年总不免有些凄凉之感,而在单身公寓里度过孤寂的晚年更加难过……
那么,基里洛夫的汽车恐怖症怎么样了呢?好象他根本没得过这种病似的。有一天,基里洛夫一觉醒来,忽然感到如获新生。身上经常感到的那股紧张劲消失了,头脑清醒了,世界又象多年前一样变得明朗、清新了,但在他走出家门之前,他还没明白主要的变化是什么。变化来得突然——他还按照往常的习惯贴着墙走——他刚走了一半路,就明白自己现在没有恐怖的感觉了。
两星期之后,他决定坐一站汽车。什么事也没发生。本来他十分紧张,与其说是担心在挤满人的车上旧病复发,不如说是怕人家看出他的惶恐不安来。谁知一切都很顺利。
如今,事隔很久,他都不大相信这些是真的了;要不是他能时而在街上碰见尤里尼古拉耶维奇,就是那位住在附近的精神病专家,基里洛夫大概会以为往事只是一场遥远的梦境了。他面带笑容地回想起,有一天他竟想到警察局去报告。为什么?为了防止车祸。要知道,有八十分钟的的时间由他掌握。可笑吗?当时可不觉得可笑,假若不是他生性腼腆,而且担心一进警察局就被人家直接送进精神病院的话,那么他就真去报告了。
至于“迟延的时间”,也可能根本就不是迟延。多半是病的伴随症状,是一种自我暗示,由于心理紧张,而把它当成现实了。可能,当基里洛夫在医生家中时什么也没“看见”,而是后来,知道车祸以后,他失常的精神颠倒了事情的顺序,结果他就以为自己能在出事之前预知车祸了。
有了这样解释之后,基里洛夫就很少去回想汽车恐怖症的事了;他那一向单调的生活,依旧过得平静乏味。
这天夜晚与往常的夏季夜晚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比六月中旬的一般夜晚热一些;那些在本星期五上班时和下班后都看见过基里洛夫的人,都不记得他那一天说过什么意味深长、预示不祥的话,也没夫追忆他那一天的行为有什么异常的恶兆,因为实际上并没有恶兆,就算有人告诉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夜晚,那他也不会把这句话当真的。
那天下班以后,基里洛夫顺路走进副食店去买了些东西,又到街心公园旁的报亭买了一份新出版的《科学与生活》,然后便沿着他二十年来走惯的老路回家了。
经常在院子里的人,刚从幼儿园领回孙子的院内清扫工也好,住在楼上的女邻居也好,都看见了他,眼瞧着他走进大门,从信箱里取出报纸,然后打开自己的房门。
九点钟的时候,厨房里亮了灯,但不久就灭了;接着隔壁房间的灯亮了,一直着到十一点半——这是几个青少年说的,当时他们正在他窗前不远处,坐在两张并起的长凳上弹吉他。
—辆大轿车的司机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手里提着水桶,向河边走去。一艘摆渡刚刚在河对面靠岸,水手拉动锚链碰击铁柱的声音、摆渡口的汽车发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这辆大轿车迟到了十来分钟,只好等下—班摆渡,反正晚半个小时把孩子送到夏令营,也没什么了不起。司机想起大人们把睡眼惺忪的孩子送到工厂院子中来的情景,想起孩子们活动开以后,便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看着他挂好“孩子们,当心!”的牌子,并用脚踏着软绵绵的慢坡,想起这些时他微笑了。
汽车一开出工厂,孩子们顿时活跃起来,大声嚷着,挤到玻璃跟前张望,但在到达摆渡码头以前,许多人都颠得昏昏沉沉,有的甚至睡着了。车里安静下来,只有护送他们的阿姨还在小声地同一个大孩子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