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患者有点精神了。
“好吧,大夫。”
“那么,”医生又把眼镜摘下来,把刚刚看完的病历卡放在一边,“您的病是什么时候得的?”
“大概是一个半月以前。”
“是突然得的呢,还是逐渐得的?”
“是突然得的,大夫,有一天一觉醒来就突然得了这个病。”
“您就叫我尤里尼古拉耶维奇吧。”
“好。”
“请您说说,一个半月以前您醒来时有什么威觉?”
患者病历上写着:基里洛夫波里斯伊万诺维奇,五十六岁,其管理局的会计。他靠着椅子背,两眼茫然地看着屋角,开始讲述起病情来。
“那一天我从恶梦中惊醒。梦中我眼瞧着一辆预制板运输车轧死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我立刻睁开眼睛,可是恶梦好象有惯性似地仍在继续。我虽然已从床上起来,但是仍然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运输车急刹车,大惊失色的司机跳出车篷,人们从四周跑拢来,把年轻人从后轮底下拖出来。当时我非常清醒,完全不象作梦……从此我就得了病。”
“从那时起您就和平汽车了?”
“是的。不过我当时还不知道,而是在听到隆隆声之后(驶来几辆满载石油工人的大汽车),感到害怕,我才明白过来。载满人的汽车在笨重地爬坡,可是看来却不象汽车,而象飞得很低的轰炸机。隆隆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突然我好象堕入万丈深渊,头部被几米高的水柱压住,越来越沉。等汽车驶到屋前时,我觉得整个世界全都是隆隆声了。时间再长一点,我就受不住了。我还以为得了脑溢血呢……等汽车过去之后,我才觉得轻松些。然而事后,我也没想到这种感觉与过车队有关。我以为原因在自己身上,由隆隆声引起的那种无名恐惧只不过是梦幻而已……但假如真是这样的话……
“上班的时间到了。我匆匆洗了脸,穿上衣服,做好早饭(我是单身),吃完以后就往汽车站走去。平时上班我是步行的,但那回我想早点去,好在上班前处理些事情。大概在六点午钟左右,车站上有二十来个人。不一会儿来了一辆公共汽车,我突然感到不安起来。车离得越近,我越感到不安,逐渐地由不安变为恐惧。当汽车在车站旁刹住时,我感到异常恐怖。从那时起我才明白,我是怕汽车。
“我很难说明白我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好象是全身抽搐,觉得汽车是一种可怕的怪物……同时我又觉得这些都很荒唐,与汽车没有关系,而是我自己得了病,汽车不过是个触媒或者诱因,我见了之后就会使体内某个原来静止的机制开动起来。
“公共汽车关上门,开走了,我在那里又站了两三分钟,象惊呆了一样。这次经历对我影响很大,使我一时丧失了逻辑思维能力。我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站在那里,想上哪里去。我脑子里话语嘈杂,人影散乱,而在混乱之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什么?……什么?……我怎么了?’
“第二辆汽车驶来了,但我没等它开到跟前,就强迫自己赶紧离开车站,向我们管理局的方向走去;当汽车从我身边驶过时,我犹如受到巨浪袭击一样,感到惊魂不定。
“从这一天开始,我的生活变成了一场恶梦。我不敢再坐公共汽车了,我躲避车辆拥挤的街道,每天上下班时都绕道走,不再经过汽车加油站。我每天都受着精神上的折磨,但是由于我的性格……简单说吧,由于我爱面子,这件事我没向任何人说过,也没向谁请教过。可是老这样下去也不行啊,现在该如实说出来了……前天领导通知我,要我一个月以后替他去托拉斯做年中汇报。我这才到您这儿来,因为无论如何我一夜也走不了一百四十公里的路程。”
“您来对了。”精神病医生在本子上作完记录,便站起身来。
“还没说完。”基里洛夫连忙说,好象害怕医生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走似的。
“您接着说吧,我不过是要打开窗户。”
基里洛夫等医生打开窗户,重新坐在桌旁,又接着说下去:“各种汽车对我的作用大小不同,我把这个绘成了一个半径图。小轿车对我产生影响是在二十米以内,卡车是在五十米左右,大轿车和重型车辆在七十至一百米之间。
“有几次我曾努力克服这种恐惧感。上班时我不绕道走,而是径直朝加油站走去。在离车队尾部五十米的地方,我开始觉得胸部箍得慌,离汽车越近,箍得越紧,呼吸越困难,脑袋里嗡嗡叫。到三十米处,我觉得象迎着强风走一样。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失去轮廓,我自己则象喝醉酒似的,不过那醉意不是兴奋的,而是忧郁的,如同眼看落下来的炸弹即将爆炸,等待大祸临头似的。不知我的心是怎样忍受过来了。当我走到离最后一辆车只有十来米时,我已经是半昏迷状态了。我勉强忍住,没有叫喊,立刻拐了弯。经过这次体验之后,我的脑袋一整天都疼得要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