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他勉强抑制着激动的心情,问一个坐在旁边的机务人员,“他们上哪儿去?”
“也上那儿去。”那人简短地回答说。
“这么说,他们还没到那儿去过呢?!”基里洛夫惊叫起来。
人家都诧异地望了望他,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发问,又为何这样激动。
“既然电话刚打来半小时,他们怎么可能到过那里呢?”一个人反问。
基里洛夫站起身来,走向院子最远的一个角落,那里的木板垛后边生着枝桠纵横的丁香树,从旧仓库的板墙里飞散出干草屑和干贝灰。这里没有人妨碍他聚精会神地思考问题。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几乎无可奈何地承认了:他的幻觉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实际发生的事,而且两者之间没有明显不符之处。也许这种现象还是能够解释的。可是继而一想又觉得这完全站不住脚……
总工程师、机修工和汽焊工还没有到那里哪!他们刚刚出发。而他坐在精神病医生诊室里时却已看见他们在车祸现场了……他怎么能够——就算是想象吧——看到尚未发生的,即将发生的事呢?
他是九点二十分到达精神病医生那里的,那时就“看见”车祸了。现在是十一点二十分……如果减去打电话前的二十分钟以及从电话铃响到车祸发生之间的那十来分钟(电话往哪儿打”,只有“马兹”的司机知道),那就是十点四十分,即实际发生撞车事件的时间……前后相差八十来分钟。
这么说,他离开医生的时候,车祸还没发生哪?!
不对,准是把什么弄错了,搞混了。他可以相信最离奇的巧合,可以相信有一种恐惧波,能在一定距离内由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无论什么看法,只要不违反健全的理智,他都可以接受。但是,若说结果先于原因,他脑中先出现事件的反映,然后才发生那个事件本身……那不可能。这种例外在相对论中也不能成立——相对论最离奇,但逻辑性最强……
基里洛夫回忆起他少年时代喜爱的相对论来,心情平静了一些;他决心慢慢地把这个怪现象搞明白,从而解决那个使他得出这一意外发现的矛盾。于是他又从总工程师出门的时刻开始计算起时间来,但这一次却怎么也搞不清了。起初他不明白什么地方弄错了,后来他忽然明白什么地方也没错,只是不能照他那样计算。他在医生那里呆了二十至二十五分钟,不会更多,就在这段时间内他既“看见了”车祸的发生,又看见了此后直到把“伏尔加”装上车的整个过程。也就是说,整个事件至少持续了一个半到两个小时,绝不是二十五分钟。这样说来,事件在他幻觉中所占据的时间象电影里一样,是压缩了的,因此计算应该从最高点开始,也就是从“伏尔加”撞上“马兹”的时刻算起。还有一个细节能够证明这种计算是正确的,即幻觉本身的清晰度不是始终一样的。这一点基里洛夫早就注意到了,越接近车祸发生的时刻,消晰度越高,然后就逐渐减弱,变得模糊起来,直到最后消失。
基里洛夫又走定到野葡萄架下,仔细去听人们的谈话,并且小心翼翼地跟每个人核对细节:米亚斯尼科夫什么时候离开车库的,推土机往哪里运,走的是什么路线。回到会计室之后,基里洛夫又弄清楚了,养鸡场的电话是在他到来之前十分钟打的。这样,为了准确计算而需要的数据他几乎全弄到了,于是他就立刻在一张空白发货单的背面演算起来。
“迟延的附间”——这是他自己对幻觉中的事件与现实事件的间隔的叫法——依旧是八十分钟。
三
过了三年。基里洛夫仍旧在那个会计室工作,仍旧坐在那张办公桌旁,象五年前、十年前、十六年前一样。还能往哪里去,而且何必走呢?生命已经过去五分之四,对此他一点也不怀疑,而剩下的十年,顶多是十二年,再改变这种平静的生活也没有意义了。
许多人的精神都未老先衰,但自己往往意识不到。光阴似流水,转瞬就是几十年,自己却老大无成,连怎样摆脱平庸无聊生活的羁绊都不清楚。人家能够独自驾着一叶轻舟横渡大洋,能够发现新的元素,有的人著书立说,有的人驯服海豚,可是你只知道每天上班、吃饭、睡觉……前途黯淡无光。
然而,并非一切都不可挽回,只要你能鞭策自己从头开始,一刻也不延误,今天就开始,现在就开始,但是……该上班去了,你还没做好早饭,还没烫好衬衫,而今天是月底最后一天,照例要紧张一番,晚上可别忘了交奶瓶,买一包刮脸刀片……于是他那发愤的念头便埋沉在这些生活琐事之中了。接着又是单调乏味的生活,日复一日,连每年发生的那些稍有特点的小事也渐渐淡忘了。有这种性格的人一到五十五——六十岁就不再抱任何幻想,而是打算无可奈阿地终其天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