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失眠睡不着时,浮现在我眼前的是另一个样子的她,飘浮在城市的喧嚣和烟雾之上,像我的两只眼睛投射出来的一幅全息图像。这时的她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裙子(她从前肯定穿过一回,在我刚刚认识她不久的时候),长不及膝,光着小腿,两条腿又长又直。夹杂着几缕金色的褐发环绕着她的脸,在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的风中拂动着。她在对我挥手道别。
博比装模作样地在一堆磁带里翻着。“我马上走,伙计。”我说,摘下机械臂,重新装上胳膊。她专注地望着我的动作。
“你会修东西?”她问。
“什么都行,随你想修什么,自动臂杰克都能摆平。”我用我的硬铝合金手指向她拧了个响指。
她从腰带里抽出一个模拟刺激盒,盒盖的铰链断了。
“明天,”我说,“没问题。”
老天,老天。我梦游一般走下六层楼,来到街上。一边走一边对自己说,居然翻出这么一张幸运牌,博比得有多大运气啊。只要他把这种运气利用好,从现在起,我们随时都能大发一笔。我咧嘴笑了,打了个哈欠,伸手招呼出租车。
珂萝米的城堡正在消融。一层层影子一样的冰闪烁着渐渐消失,被俄国程序的破坏子程序吞噬。在我们的正面攻击下,冰面渐渐崩塌,冰墙内层也受了感染,这个破坏子程序就像赛伯空间里的病毒,自我繁殖,无比贪婪。它们不断改变,演化出各种各样的形态,集合全体力量,颠覆、吞吃着珂萝米的防御体系。
我们已经让她瘫痪了吗?还是警铃正在某处响起,一只红灯正在某处闪烁?她知道我们的攻击吗?
野姑娘律姬,博比就是这么叫她的。头几周里,她肯定觉得自己拥有了一切。大都会的新鲜场景涌现在她眼前,被霓虹灯光映得五彩缤纷,鲜艳夺目。她刚来不久,有那么多商场和购物中心让她流连忘返,那么多铺子、夜总会。还有博比向她展示城市不为常人所知的另一面,透过表面深入内核,那么多玩家和他们的游戏。他让她觉得这里就是她的家。
“你的胳膊是怎么出事的?”一天晚上,她在输家酒吧问我。我们三人坐在角落的一张小桌子边喝酒。
“空中滑翔。”我说,“是个意外。”
“滑过一大片麦田,”博比说,“那地方叫基辅。深更半夜的,杰克挂在一张翼伞下头,两腿中间吊着五十公斤重的雷达。有个俄国混蛋‘意外’地用激光烧掉了他的胳膊。”
我不记得当时我是怎么改变话题的,反正我换了个话题。
当时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其实不是对律姬有什么感觉,只是讨厌博比那样待她。我认识博比很久了,从大战快结束起就认识他了。我知道,对他来说,女人就像赌博用的筹码,赌博本身则是博比奎因对抗命运,对抗时间,对抗都市的夜晚。他需要为自己提提劲头儿,需要有个生活目标。就在这种时候,律姬出现了。于是,他把她当成一个象征,象征着他想要却要不到、到手了却不能长久保有的一切。
我不喜欢被迫听他告诉我他是多么爱她。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所以更加不喜欢听。他是个复原大师:重重摔倒,然后迅速恢复。这种事我见过十多次。他真该用那种白天也能发光的涂料在自个儿的墨镜上印上几个粗体绿字:下一位。只要在输家酒吧发现下一张让他感兴趣的新脸蛋,马上让这几个字唰地一闪。
我知道他拿她们当什么。她们是象征,是他浪子地图上的一个个标识记号,是引导他周游酒吧和霓虹世界的导航灯塔。没了她们,他靠什么指引他的生活航船?他不爱钱,对钱本身不感兴趣,它的亮度不够,引导不了他。他也不想要支配别人的权力,对这种权力带来的责任避之惟恐不及。对自己的技术,他只有最基本的自豪感,但这种自豪感从来不足以推动他继续向前。
所以,他用女人推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