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部长斜靠在床上,用皮大衣裹着双腿。警卫员的手探在羊毛下,像捣蒜似地给他捶腿。军大衣旱獭毛的领子簇拥在他腰间,其上摊着一本鲜红的册子。
那是我的入党志愿书。
入党对我来讲,是很自然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早就该入了。在这么艰苦的地方呆着,不是共产党员,坚持得住吗?况且我根正苗好,周围的人既然都是,为什么我不是呢?以前是因为我太小,总也不满十八岁。这个月,我去对领导说,我到了。
到了什么,他挺吃惊。
岁数啊!我该入党了。
他拍拍头,抱歉地说:忘啦!主要是因为缺氧,记性不好。于是他召开了一个会,给了我一张鲜红颜色的党表,像是一块折叠起的红领巾。
我正在看你的表,这里有党委意见一栏。我总不能稀里糊涂地就为党输送一滴血液吧。看来大伙儿对你评价挺好,温顺、细心……烛光把田部长的脸庞映得像红橙,有慈祥的笑容在脸的粗糙坑洼浮动……白日里威严的田部长被高原的夜晚融化。
感谢首长这么晚了还在工作……
刚开始是工作,现在就不是……叫你来是为了一件家务事……我认识你的父亲。他骨骼粗大的手指迅速捻动红封面里的纸页,仿佛在剥粽子。
那时候,在一野。他指着我的主要家庭成员一栏:你父亲是团长,我是他手下的教导员。
我从田部长铜锣般的脸上看到羞涩,军人永远都对官阶耿耿于怀,他那时比我父亲职务低现在也依然。但他立即把羞涩扫去,仿佛一块油布把金属拭亮。
你看看,这是我的儿子。在南海当参谋,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一个夹子,从夹子里抽出一张照片。
我仔仔细细看那张照片,仿佛那是名画。这是一名青年军人的头像,虚光,好像在云雾中微笑。实在说,我并没有记住他的相貌,一直在端详背景。浩瀚的海飞翔的鸟和宫殿般的建筑,对看惯了大漠风烟的我的眼睛,湿润而清凉。
我以前就没有见过海。山的高度是以海拔为单位,高原与海,就有了纵的和横的立体距离。有时竟怀疑:世上究竟还有没有海这种东西。
怎么样?田部长殷殷地注视着我。
真好。
那就好。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烛花剧烈地跳动,好像有人躲在暗处企图将它吹熄。
听说那天的电影舞剧《红色娘子军》频频断片,大家说,小伊怎么这么不负责任?
伊喜默不作声地把胶片送我,果然是吴清华倒踢紫金冠最腾空的刹那。我把毛衣和背心的线拆下来,洗净,捻散。每一股毛线可拆为两股,两股又可分为四股,掸松后,茸若彩色浮云。串在书签上,煞是好看。在物质匮乏的高原,这是美妙的奢侈品。
喂,伊喜,送你一副书签,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线?
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多漂亮的书签!
漂亮我也不要。那天田部长叫你去说什么?
当初不是你说好看的吗,怎么又说不好?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他什么也没说。
那不可能。在那种时候突然叫你,他肯定想到了什么,怎么会什么都不说。伊喜盯着我。
我仔细回想,田部长那天说跟我父亲是战友。伊喜是农村娃,平日最不愿别人谈论老子。现在他已经不高兴了,不好用这话再刺激他。我说:真的没说什么。又不是我找的他,是他找的我。你该问他去。
你知道我不会去问部长,你不愿说就算了。自从部长找过你,我觉得你变了。
我没变!你才变了呢!疑神疑鬼!
不欢而散。
田部长给我的父母写了信,谈了他们的友谊和我在部队的情况。最初的信是父亲回的,之后就是母亲。在她眼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一年级小学生。这种信件往来如同家长与学校老师的联系手册。
过了没多久,田部长说,小秦,你探家去吧!
部长,您骗我。我刚回来没几天。
部长什么时候会骗士兵?
我快乐地服从了这道命令,伊喜优郁地注视着我。
回到家里,我看到一个被海风吹得黝黑的青年,他是田部长的儿子小田参谋,到北京来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