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电话,对方说:是小秦吗?
那一瞬,我突然热泪盈眶。多么纯正而熟识的河南口音!比任何一个相声、小品、戏剧里的模拟都要浓郁百倍!
调到总行时,我已是副主任医师。没有人敢对一个有高级职称的医生称呼小秦,小秦已经遗失在岁月的某处沼泽。
噢,是的。是我。你是伊喜吗?我尽力保持一个女医生的矜重,不要叫同事和病人太骇怪。
接到你的电报我就想来,无奈官身不由人……
我还以地址不详查无此人呢,一直没有音讯……
不知道别人,还能不知道县太爷的姓名吗……咱们怎么在电话里聊起来了,你快来接我吧!
卫生所在一楼,大门自然也在一楼。我快步疾走,在路过储放消火栓的密闭玻璃柜前,我猛地停住脚步。萝卜红的灭火器构成幽暗的底色,我的白色工作服像鹅羽一样浮动其上。挺好,一位端庄宁静的女医生……我苛刻地评判着自己,结果基本满意。只是皮鞋好几天没擦了,积了少许灰尘,但愿他不要注意到我的鞋……尽管他似乎已经做到了县长,终是农村的一方土地,不会太注重浮华的。
拉开旋转的玻璃,那一刻心房几乎不跳。
你至于如此紧张吗?你不是已经见过许多恢宏的场面吗?
不论我怎样鼓励甚至鄙视自己,我心中依然充满微带恐惧的渴望。
我们面面相视。彼此毫不留情地打量着。他在打量我的外貌,我在打量他的衣着。
他说,你几乎一点都没有变。
我说,这可是太恭维人了,我们分手已过二十年。
他说,那是因为我每年都在心里勾画你的形象,刚开始是你长大,以后是慢慢衰老。因为时常在想象中见面,所以一点不觉得陌生……
我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像冰川即将融化时裂开许多不规则的条纹,它们笔直地楔向心灵深处……
我不愿被他发觉,便说:你的这套西服很棒。
我喜欢从衣服推测一个人的性格与嗜好。
他说,一般化吧,不到两千元。我还是爱穿军装,但这不可能了。田部长记我的仇呢,很快让我转业了。要是老头活着,我该感谢他,军队不是一个可以久待的地方。我喜欢穿上下颜色一致的套服,它们本质上是军装,是一种铠甲,给人以肃然杀气……
我望着他,像一场电影,在开演半小时之后便停电了。我们沉浸在黑暗之中,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后面的故事。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电影又继续开演了。但拷贝在黑暗中行进了很远,主人公还是那一个,故事却完全是新的了。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分手二十多年,应当刮目相看了。
咱们不要站在这儿说了,到我的诊室去吧。我对伊喜说。他还是原来那样高,身材却魁悟了许多,背后像插了一块钢板,挺得笔直。喉结在领带上方很有力度地凸起。
就是去你看病的地方吗?
是的。我那里很安静。
到外面去坐坐吧。我可不愿意成为你的病人。你知道,许多年前,当我去卫生科找你的时候,一闻到药味,没病也觉得虚弱起来。坐在医生对面,令你觉得不平等,先自气馁了三分。
我笑笑,伊喜变得如此雄辩,真出人意料。他的建议自然好,但进一家高档饭店,这顿饭要多少开销?他虽然身着名牌西服,但女士优先男人应当为女客付钞这条西洋准则是否也烂熟于心?按照中国古老的习俗,不分男女,是应该尽地主之谊的。AA制似乎也行不通,这是最新时髦的规矩,恐怕来自红薯之乡的敌人未必懂得。就算他付出一个“A”,我也未必能从容掏得起我那个“A”。至于街头巷尾丰俭由人的小铺,我不喜欢那种嘈杂那种烟雾那种酒臭熏天的气氛。期待中的长谈应该像一幅静物写生,优雅致远冲淡平和而又色彩斑斓,并带一点凄楚的忧郁……
没等我想好怎样不动声色地否决他的建议,他说,我请客。好多年来,我想请你吃红薯以外的东西。
我怀疑他已洞穿我的心扉,我说,我不愿到外面去,是因为那太见外了。你既然不愿成为我的病人,就到我家去坐吧。
他说:那好。我很想见见你的丈夫。
我从他小鱼似的眼中看到挑战的光芒,但只瞬忽一闪,眼周围浓密的网纹便把那光芒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