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次散步中遇上贮木场的大拿医生。
"好多了吧?"他说,"那不过是水土有点不服,治那个,各种偏方都多得是。"
"您真忘了当初的诊断?"我想当初他把病人舍弃掉了,总不该那么健忘。
他长着豹头环眼,活像个揭竿而起的草莽英雄,但这只限于外表。十六岁的直率埋下了一个祸根。半年或一年,那个根就爆出另一岔新芽。可当时,医生笑了笑,是那种倦怠的笑,然后打了个响亮的哈哈就走开了。从此,只要他遇上我,都会异常亲热地咧一咧大嘴,客套地寒暄几句。我觉得我的健壮存在便证实了他的失策,老那么触目惊心地在他眼前晃过,让其一趟趟记起过失,简直是一种罪过。从此我避免同这个人照面,想让他忘掉我。可是忘掉我这样的女孩竟然很困难--这令人哭笑不得。
对医生讲了那番话之后,我便匆匆回帐篷。在我心目中,对医生的忿怨已经了却,那时我还没学会把人恨得置于死地,恨是很费神的,我想轻装走在人生路上。
我哼着歌走,帐篷门口位立个男人,他使我目瞪口呆,刹间就成了哑鸟。
"我犯了个大错误。"他说,"不该让你来这儿,你这样的女孩……"他居高临下地瞧我,神气像发现一个落难公主。
他清瘦了一点,没戴皮帽子,头发长长地覆盖着,比原先文气许多;但这个人我是不会忘掉的,就如不会忘掉自己。我只觉得浑身软软的,我原来是条自由的鱼,一旦游到他那条河中,就忘了原先的快乐。
"我变了许多?"他问。
我点点头。我急于结束这谈话;这个人我既不喜欢又不仇恨,然而却能叫我发窘,叫我难以从从容容行事。这让我恼羞成怒,"风太大,我想进帐篷去。"
"原来你还认识我!"他说,"而且想请我进去坐一坐。对,在浦江饭店匆匆一见,我想我没向你做自我介绍。"
大家都去参加最后几天的集训,帐篷内只有我们两个。我坐着,他则点起支烟。男人喜欢苦涩的烟,在家时,常常呆看父亲头上的烟圈飘荡试图弄通其中缘由。
"讨厌烟是吗?"那个抽烟的男人说,"可那是我的法宝。知道吗?烟里的苦涩能使人对生活中的苦涩习以为常。"
我坐得像个菩萨,心却翻腾起来,男人们的痛苦肯定非常内向,藏得紧也坠得深;喜欢烟草意味着男人的悲剧性格,他们亟待拯救,否则就会在辛酸凄苦中度过余生。
"不能多想想快乐的事?"我说。
他侧转脸来看看我:"还是你开朗。听你的。我作个自我介绍如何?我叫万林强,六六届高中生,是你们知青连的连长……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对这样落拓的上司失望了?"
不!我是想,要躲一个人居然那么难,仿佛整个世界浓缩碍好小好小。
"别担心。"万林强把烟蒂扔进铁皮炉内,"既然这个错误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会承担到底。有什么难处你就找我。"
我恼恨他把我看成一个依赖别人的女孩,站在他面前是个强女孩,完全不是那种玻璃瓶似的娇人儿。我冷冷地说:"我想不会有什么难处需要你行善的。"
"我懂了。"他有些气馁,"现在我只好把多余的善打发到别处去。再见!"
整个帐篷因他的离去猝然冷寂。女孩突然产生悔意,她的本意似乎不想刺伤他、冷落他。那种她自己也理不清的思绪逼她爆发,逼她说绝情的刻薄话,她本人只是个傀儡。
支撑过了那一瞬,那个人就被驱逐出脑海。假如真有缘,在我濒死那刻他应该赶到,那时我曾呼唤过能帮我度难关的人。然而他错失良机,慢了那么几拍,风雨过去他才姗姗到来。这个人必与我无缘,因为我蒙难时他则在千里之遥!
门外有些响动,我抑制不住地跑到门口,我怕开门,可又必须开,不得不冒险。门口没有那个清癯的影子,只有我失踪好些天的大头鞋。不远处,那个胖娘们讪讪地笑,一边弯着虎背熊腰在捡一根结了冰的断裤带,她拿起,像对付蛇那样使劲掐了掐,甩了甩,然后扔进破袋子,扬长而去。她的腿短,又向外弯着,两个膝盖分隔很开。我提起那双鞋,明明知道它失而复得的贵重,却仍忿忿不平地把它扔在一边,是斜着从高处掼下去的。我的期望远比它高远,却迷失在中途……
我那时不知在渴求什么,只有守在倪娜身边,焦灼便会熄灭。倪娜似乎正在甜甜蜜蜜地恋爱,围着她的是个可亲可爱的男生,卷毛头,一口白牙,微笑十分优美迷人。这令我高兴,因为只有恋爱才能进入神魂颠倒的女人生涯,我的快乐的波动她也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