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那么坐到黄昏,像怀恋远方的爱人。昨夜的坏天气消散后,天空灰蓝色的,明朗而又纯净,要不是周围的积雪,白皑皑的闪烁寒意,她真想头枕着地,静静仰视神圣的天空。
她听见马蹄声声,同时还有倪娜沙哑的笑声,那笑声饱含魅力,丛林女侠那么毫无羁绊。她突如其来感到心在痉挛,硬僵僵地梗在胸口。
倪娜跟一个男人同骑一匹黄骠大马飞奔而来。那个男人我至今不知他真正的名字,先是因为厌恶,后来是因为别的,总之我们都称他瓦西里。他的眼睛不像个纯种汉子,高个子,黄褐色的柔发,头略小,肩宽得出奇,如果钻进桦树林,准充满俄罗斯风格。
瓦西里飞身下马,一手牵缰绳,一手把倪娜拽下马。她挺胸站在他面前说了句什么,然后一弯腰从那垂着的缰绳下钻出来,奔向我。
"那是瓦西里自己养的马。哈哈,拖拉机被我们甩在后头。"她说得眉飞色舞。
我立刻发现我的朋友变了,那是种脱胎换骨的变,我只能费力地接纳她。"他不是那个昨天往上抛帽子的人吗?"
"你也认出他来?"她用手使劲扳我的肩,"瓦西里是个绞盘机手,齐齐哈尔知青。齐齐哈尔像不像个蒙古地名?"
"是呵!"我说,"看看我烧的地火龙,你还没祝贺我呢。"
她睁大眼四周看来看去,两手交替地拍我的背:"聪明的小姑娘,你让我骄傲。"
她变得外向而又激情,还留着对朋友的一往情深。对面,瓦西里不知从哪找出只破口琴,动情地吹起来。我觉得他搅乱了我跟倪娜间安详的默契,生起气我就虎着脸。
"咱们进帐篷吧!"我说。
她笑笑,就依了我。
我可以发誓我没嫉妒别人对优娜献殷勤,只是像个古董似的觉得别人居心不良。我不愿她受坑害,惟有我警戒在她身边,直至把她送到可心的人手中。她救过我,我们之间结成特殊美好的关系,那便是互救。人需要友谊就是抗拒灵魂的孤独感,我跟倪娜亲密无间,一旦她被攫走,我便空留个孤魂。
当夜无比安静,仿佛人退回到胚胎,被母亲的子宫拥簇着。清晨,我突然被倪娜推醒:
"小姑娘,你听!你听!"
我侧耳细听,越过苍穹般广漠的山林,远远的天地间传出震颤的喧嚣,断断续续地连成一种激越的声音,那旋律勾人心魄。
"火车!火车!"
另外两个女孩也一跃而起,我们置身山岭,远离索居,就这微弱的响动成了我们与外界的交流。原来我们离人间世界离亲人不怎么遥远,这夜行火车能载着我们回南方。我们一个个突然热泪盈眶,被黎明般的希望感染得通体炽热,忍不住把额头相互抵来抵去,如快活的一群牛犊。
听到男生宿舍也沸腾起来,门被摔得山响。隔窗望去,只见一帮子只穿内衣裤的傻瓜哆哆嗦嗦地站在雪地上,有人在拼命打喷嚏,也有人叫道:安静!安静!
我们都在为思乡梦寻找依托,男生显得更执著,坚持了五分钟才纷纷溃退。冬天里衣着单薄的人显得像头大体小的娃娃,我注意的是人堆中最孱弱的娃娃,他是郑闯。
再也无法入睡。倪娜一反常态,被激情撩拨得眼白熠熠发光,"我们合唱,唱歌好吗?"
吴国斌爽快地从枕头下摸出一本破旧的外国民歌二百首,像抽出利器那般神速。我难以相信那样的女孩居然爱优美民歌,当她用厚厚的音色给歌子起头时,存留我心的嫌恶感就断裂掉,从此对她刮目相看,并且开始相信音乐能给予灵魂某种开阔的启示。
我们大胆地唱许多禁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深深的海洋》,还唱《红河谷》,居然有男生响亮地鼓掌。后来知青头嘭嘭地来敲门:"换革命歌曲唱如何?喂,那些歌成问题,小资情调!"
隔着门,他的敲击声宛如助兴的节拍,我们占着女性的优势和任性,大唱着希冀的失而复得,抒发哀愁,盼求遥不可及的幸福。
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