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着那封电报奔去,他摇晃它并且高高举过头顶,一只军用书包从肩上滑下来,跃荡在他膝边。他是抄小路来的,绕过一片酷似沼泽的泥泞洼地。适时,那一对恋人已端坐在驾驶室里,那是一辆拉粮货车。瓦西里的手正握着那女孩的手。
我永世忘不掉卷毛头当时的表情,那完全是男人的受挫。他的脸灰掉了,用嘴吸气,眼睑那儿哆嗦着,有如丧家之犬。他递上那份电报,始终站得笔挺。等那对恋人在他面前搀扶在一起下了车走远,他才缓过来。谁也没招呼他,我想他也未必能认出大家。
电报给倪娜带来她母亲的死讯,冷冰冰地打着规范的小字--母病亡,已于昨日大殓。下面没标落款,不过无论是姐姐或者继父他们都憎恶她。母亲倒下,倪娜在家的根就掘断了。她踉踉跄跄地奔进宿舍,扑在像坟头那样隆起的铺盖卷上。
倪娜没落一滴泪,她竭力与哀伤抗拒。翌日清晨她与恋人依偎着去了连部,要求开结婚证明。我早预料,假若卷毛头晚到一步,这对恋人从北到南纵贯大半个中国必定会厌倦J可惜卷毛头剥夺了倪娜的考察机缘。
她们的婚事引起轩然大波。连部拒绝同意,以连纪相卡。但瓦西里已开始不动声色地收拾起马架子,那只是个简陋的马棚。能看见知青头乌眼鸡般地在周围踱来踱去。
我清楚没人能阻止倪娜,在极端痛苦之下这是她唯一的慰藉。她母亲死了,那仿佛成了个巨大代价,使她的婚姻牢不可破。
倪娜风冠霞被当新娘那天,她寸步不离我。她柔顺地由我打扮她,我用丝巾做成个华丽的发结,佩上这唯一的奢侈品,新娘飘飘欲仙。我感慨十八岁是楚楚动人的青春巅峰,再后来就衰老了,走下坡路了。最美丽的只能是十八岁的新娘。
那是个阴霾的夜晚,瓦西里约好七点来接他的新娘。六点半时连部突然通知召开全连紧急会议。走进会场,遇上瓦西里忧愁的目光,倪娜的脸上时苍白了。他们彼此像陌路人那般隔得远远的,偶尔才惶惶惑惑地交换仓促的一瞥。幸福即到之时,往往是人最脆弱的时刻,谁都不敢在这时跟命运打赌。
会的气氛紧张,知青头这只鸟眼鸡的开场自即是:"同志们战友们!召开此会是为了狠刹歪风,巩固上山下乡成果。最近嘛,在场的个别人大要流氓手段,企图腐蚀我们这支革命连队。同志们战友们,我们不能熟视无睹!绝不能袖手旁观!"
凶多吉少。从知青头的气焰中可以看出他已经失态了,要抽筋要发泄一肚恶气邪气,他指手画脚,尽管说的是政治套话,可样子更适合骂粗野的脏话。事实上那种愤慨已显露了泄私愤的真相,我担心他抽笼里已藏好一把杀牛的尖刀,因为他的嘴咧得像狰狞的亡命徒。
"他太可怜了。"倪娜真切地说,眼睛湿浸侵的。这大概勾起她对他一闪而过的好感,一个男人为了她失去理智,她或多或少会泛起温情。
下面有人拼命鼓掌,都是平素爱嘲弄瓦西里的。有人还激越地喊:
"把那坏小子揪上来!亮一亮相!"
"狠狠地罚,来真格的!"
正在此时,万林强匆匆跑进来。知青头骄傲地斜脱了他一眼,尖锐地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大家大胆说,怎么罚法?"
"罚新郎买两箱甜酒!"
"灌醉他!"
"谁让这小子独占花魁!"
我想换了别人说不定一头碰死了,而知青头他居然能脸不变色心不跳。他蠢就蠢在体察不了人心,毒就毒在太放任自己。他总以为失败于几个同他作对的人,所以他恨不得搞垮他们,压服他们。他甚至来不及想还会有新敌人。他又在那儿咆哮一阵,抛出许多大帽子。可惜会场上啼嘘声不断,直到他到处找水喝。
万林强上场了,这个人我是熟悉的,我期望他来搭救倪娜。成全她就如成全我,我想他会尽力。
他说:"我刚从林区知青办赶回来,知青办的意见是:知青们结合完全合法,属于扎根边疆的壮举、所以,不必再提什么刹歪风,这是正气呵!"
我感到自豪。这个人他与我已毫不相干,但他的正义、善行。魄力仍激起我神秘的神魂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