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静就像我爱人,
那一颗动荡的心……
只有在歌中,我们才能领略心中压抑的骚动,才敢吐露爱人一二字,将它们从束紧的胸中裸露片刻。
知青头愤慨地擂起门,此刻已发展到疯狂:"不准唱,那是弃妇的歌!"他毒辣地叫,显然已不单单为那些歌,而是针对人:他是个习惯我们对他唯唯诺诺的家伙,他只怕人与人的灵魂对灵魂。
对面帐篷突然传出口琴声。是瓦西里!倪娜惊喜交加地抱住膝盖,把头靠拢,下巴抵着那儿。吴国斌低声起了个头,我们便合着口琴唱起来: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
有位马车夫,将死在草原……
知青头他蠢就蠢在不识趣,仍在那儿骂骂咧咧,门他是不敢擂了,因为黑女孩拉开了门闩,门被风吹得一翕一翕,他不敢贸然挨近一个阴谋。这时,指导员出动了,扯开嗓子炸雷般地叫:"别管了,愿嚎就让他们嚎去吧。听着,早晨提前半小时上工,哪个赖被窝我就罚哪个!"
因为那是个绝妙的黎明,我至今仍记得那富足的情感如何跟随血液滋润全身,款款地暖暖地回缓。尔后的几个黎明都有人披衣坐起,静等那火车鸣叫幽幽地滑过我们的山拗。但往往事违人愿。只有在没风也没野兽叫的黎明才能听到火车急促向前的足迹声。然而只要清楚它实实在在的存在,仍有一片希望燃过心头。我总想,假若没有那轻若丝竹的火车声,那一阵真会活得极沉重。
倪娜仍骑坐瓦西里的大马,也仍是一马当先地奔回来。她居然学会许多东北土话,管这里叫"这疙瘩",管黑色叫"贼黑",不久我就注意到瓦西里就是那样说的,是他引得她抛弃纯正的普通话。我揣度他们是否相爱,我急于观察瓦西里,像观察自己的恋人那样一丝不苟地去认识这人。
瓦西里这人仿佛有个悲惨的背景,尽管他幽默地蓄着小胡子,但眼里总藏着抑郁;他也笑,肩膀乱颤,然而从没笑声,欢喜中也带着隐痛。他们说他是孤儿,这有悖于对孤儿的常规印象:居然有个宽肩虎背的孤儿冒出来!忧郁的气质让女孩着迷,倪娜一定是奔这而去,她想探究那人眼里的东西,去探险,去拯救那个大孤儿!
除了身躯和眼睛,瓦西里这人一切平平,甚至比一般男人更懒散。每日收工后,他所做的就是喂马,再喂自己,然后就是不停地吹那五音不全的破口琴,吹得嘴角边泛出深红的印痕。别人劈柴打水,唤他,他纹丝不动,在阵阵戏谑地叫骂声中,他痴迷迷地吹着他心爱的曲子。
我每晚临睡前都要打着手电去给每条地火龙填最后一批柴禾。每回加到瓦西里的帐篷,他都会无声地跑出来,殷勤地抱过柴禾来帮忙,他笑得极柔顺,露出白牙,照例是没发出笑声。我怕他那么勤劳备至,觉得那个懒懒地在嘲笑声中吹口琴的潦倒样子才是他的秉性。有一次我踮着脚尖过去,极轻地把柴禾塞进炉口,正当我庆幸躲远了那个人,他突如其来闪出来,人影一晃已挡在我面前。我一向惧怕身材巨大的男人,在他们面前我仿佛是极轻的一根细竹,他们轻易就能把我举过头顶。我慌乱地说:你像个鬼,吓坏我。没料到他居然一下子把手搭在我肩上。那次短暂的接触带给我难言的惊恐和难堪,想到那只巨大的手掌施于肩部的异样感觉,我真渴求一头扎进湖泊,泡净被亵渎般的哀怨。
这并非梦魔,我恍惚感觉到这个该死的瓦西里很丑陋,配不上倪娜炉火纯青的情感,他对任何女孩都存有好感,甚至见了钱小曼,都远远地给她一声尖啸的口哨。
然而恋爱中的人简直像盲眼雀,倪娜天天喳啦喳啦地学二人转,是东北的地方戏,哥呀妹呀庸俗不堪。
"好听吗?小姑娘。"她说,"别绷着脸。"
"又是跟瓦西里学的?"
"对!他会许多。"她忽然高高地挑起眉毛,"你一定在生闷气!说出来,别瞒我。"
"倪娜,这个人并不怎样!"
"说瓦西里?"她变了脸色,"你又要孩子脾气了!你并不了解他。"
"倪娜,如果你还把我当成你的朋友,请相信这句话:瓦西里人品并不好。"
说完我就跑出去。我很伤心说得那么绝,像是一种要挟!我苦于不能说出那夜的遭遇,那会使无辜的她也蒙受亵。后来倪娜跑出来找我,冷风中,她默默地挽住我。
从此她不再提到瓦西里,寂寞地看着窗外。甚至也不骑瓦西里的大马,她开始日益消瘦。
卷毛头后来终于办成了调令,指导员当即任命他为连部通讯员。我们宿舍的吴国斌说,人的外表有时就是交好运的通行证。说这话时,卷毛头就坐在边上,她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欣赏一件收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