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冷。"
她那儿窸窣地响起来,一下子钻进我的被子,她的上衣像是柞丝的,老是响着。她用裸着的胳膊拢住我的肩,我紧挨着她健壮美丽的身体,把脸埋在她胸前。她的热量暖烘烘地熏着我。我感觉那是一片温柔的云,是没有边际的温泉。在那里,我变成个婴孩,一个粉嘟嘟的女婴。
"小姑娘,"她挨着我的耳际,"好好睡,明天就能决定命运。"
倪娜差点领我上了歧途。
一早,倪娜就把我拽起来,并把我全副武装起来。她说命运,我无动于衷。那份玄已失却魅力,它只对圈外人产生诱惑。我顺从她,是由于能讨她喜欢的机会越来越少。我们出了门,她搀着我,顺着铁轨一直向前。
"去指导员家。"她说,"昨晚我去过,基本上已讲妥。你坚持一下呵。"
没走多远,我就虚汗直淌。于倪娜无关的事我都觉得索然无味,此时我想着的只是昨晚她走夜路的寒冷,但愿知青头没再来接应。我怕那甜腻腻的声音会让她坠入陷阱。大意的女孩周围会徘徊一些阴险的男人。
倪娜领我进入一个雄壮的门垛,在周围这是相当考究的,有土财主的气势。指导员是个大个子,身板挺得精薄;脸松松垮垮,像个瘪口袋。背影像小伙,脸像大爷,让人不知怎么就生出感慨!
"炕上坐。"他就说了三个字,就找了个墙角倚着,蹲得低低的抽烟。
那个炕有文把长,五六尺宽,像中学里的小戏台。坐上去,居然是温热的。炕头那儿坐着个黑擦擦的女人,奶奶模样,满脸是辛酸的皱纹,却敞着怀奶孩子。
"是个小子!"她把孩子的腿扒开让我们过目,"生了四个丫头,才得这小子。隔几天就满月了。"
说话间,外面涌入四个小丫,拖鼻涕,小狼般地看着我们。指导员挥挥手,她们就全蹿出去。他说:"隔几天她出了月子,我就去区里场里说说。她病得挺邪,"他用下颏点点我,表示已转过话锋,"不过,得让她落个白纸黑字,要不显出咱这块不仁义,将个病包子打发走,落个话柄。"
我感觉钻进个圈套,指导员跟倪娜已组成起联盟,要不是他用了一番农民的精明算计,倪娜也许会一直瞒我大红宫印盖下来。我拼命喊:"我绝不写申请,别打算退我回去。"
倪娜仓惶地说:"退回去你就能留在上海。"
"要走我也不能这么走!"我说,"你想到我的心情吗?做一个走回头路的废人我情愿死。"
"我讨厌你说死!"她对着我咬牙切齿。
"我恨你那么逼我!"我笨拙地转了个身,用整个脊背对住她,样子很凶恶。
我们说的上海话,然而指导员全都领悟,就如我们观赏哑剧小品,因为人的喜怒不分地域全球通用。他兴奋地说:"不走也中,咱这块养人。嘿,那地有灵气!"
他比划着,如女人在炫耀娘家的富庶。他说当年日本鬼子有心闯这儿来掠夺木材,可天突然奇寒,大雪没人头顶,日本孬种吓得屁滚尿流。说话间,他带着对当地的爱以及对外来者的抵触。他甚至口口声声称这块儿养得起更多的知青娃,仿佛我们都成了靠他抚养的小丫。
后来我才得知他原是从山东盲流过来的,这块肥沃的土地是他的恩主,因为爱得深,他才巴不得永久占有它。对于后来者,他深藏底细,跻身于当地人之列。他是农民,他的子孙万代都靠这片土地,那大概是他尽心尽力的动力。因此,我从不相信他会欢迎我们,任何托词不过都是些言不由衷的官样文章。
有关外来人的观念在那个早晨就根深蒂固地存在了。不想走,是因为不能一无所获地走。那时我太年轻,满脑子功利思想,殊不知任何所获都会伴随着所失。
默默地跟倪娜走回程路,她仍搀我。我穿得像个桶,而她身材高挑,使我自惭形秽。大概是这种自卑提醒我克服本性的狂妄,纵观下来,我能与之常相识不相疑的女友个个如花似玉,美不胜收。我很高兴自己凭着智慧和忠诚蒙住了她们讲究外貌的眼睛。
风凄凉地吹。我对倪娜说起那株枯树,并且扬善避恶,只说怕那树。倪娜说请个男生帮忙砍一下。她确实已成了个一呼百应的人。我安下心,仿佛宿愿已了清。
当天下午,倪娜真约了两个男生来砍树。其中一个英俊少年,天然卷毛发,他先爬上去砍那巨大的枯桠。然而就在枝桠落地的刹那间,他欣喜地叫道:"它还活着!"他们几个举起那大桠,说截断处木质是青白色,还有树浆渗出。看来它真活着,它有生命我就奈它不得。那棵活树因为我成了独臂将军,在它眼里,我是个该死的魔王。
我的病情继续加剧,病魔能使人变得多愁善感:别人敲着铝盒去食堂,我会像聆听哀乐一般郁郁寡欢。钱小曼带着哭相看我,我便想到将来瞻仰遗容她会悲痛欲狂。郑间来过几次,垂着手呆站,不停地伸出舌头舔嘴唇,我怜惜他小姑娘般的腼腆,是我打击了他,让他空欢喜一场。我极想说些道歉的话,留在那个人伤痕累累的心底。可每逢我欠起身来,他就如惊弓之鸟,报出个离去的借口,让人不忍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