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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6  ★★★收藏章节〗〖手机版

我就此一蹶不振。头昏、呕吐,不思茶饭。贮木场的医生来过两回,扎了一针,扔下点药,末了还摊摊手,说行医至今未见过这等怪病。

隔了一天,我吐得更凶,全是些绿色的胆汁,肚里竟装着这些玩意,真使我羞愧。一帐篷人坐在一块参加集训,我时不时奔出去大吐一通;知青头见这情势,便通知我不必参加集训。这其实是罚我陷进孤独的泥潭,漫长的白天,我可做的就是躺在床上,眼睁睁地望那蝙蝠色的篷顶。

不久,我颈脖那儿长出一圈密匝匝的疹子,大小如绿豆,宛如一长串饱满的珍珠项链。倪娜慌慌张张跑去请医生,我猜想她奔的如同苗条的鹿。可我已不信任那医生,他绝医不好我的病;他之所以不断推出些药是因为想碰上好运气,但好运气与他无缘。

我拒绝与医生合作,但随着我双脚也开始肿胀,妥协就重新出现。医生在我额上脖子上拔火罐,很残酷地把我的额头烫得发紫,他说是把邪气抽出来;中医从此在我眼里变成一种巫术。以前我最不屑一顾的职业要数体育教师,此后就变成中医师。我对接触人体有关职业的偏见延续了许多年,直至有了一点博爱精神才消除。

翌日,我的脸和整个头部全肿胀起来。医生问我感觉如何。我在他的瞳仁里见到奄奄一息的自己;这一刻,我才相信那个病重的女孩就是我本人。邪气攻她心,厄运降她身,它们要为难她、冒犯她。这些都是注定的,像已经过去多年的事又倏地冒了尖,轮回过来。我对他说,我熟悉它,我以为他会懂,却见他如影子那般飞速撤后去,吟唱似的说:"没治了。"

贮木场的医生是本地一个大拿,他说没治,自然就不再有医生上门。而我的病情却一天天加重,头肿成个木瓜,面目可憎。倪娜早把心形镜子撤得无影无踪。每当她端着搪瓷茶缸去烧乌梅汤,我就撑起身,在帐篷玻璃上照自己的脸。对着我的帐篷窗口是一棵枯树,死去多年,枝桠成精般地岔得开开的。有一段正映照在那块窗玻璃上,与那憔悴的脸构成落泊景象。

倪娜端着乌梅杨进来。她带到此地的吃食一样样都拿出来试过。唯有喝乌梅汤我才不原封不动地吐出来。她鼓着腮吹那热气,神态像个小母亲,十分神圣。不一会儿,知青头来了,一个劲说:是万林强要收她!是他做的主!现在麻烦来了,他却留在上海迟迟不归。

我猜到他会一脸怨恨,每一个细胞都将我当成废品,因为预料到的,所以不值得愤怒。我的思维格外清晰,那个新出现的名字迅速地传播开来,那就是他,他在走近来。走近来,挥舞着激情的胳膊,可我无力迎他,肉体疲惫到极点,仿佛死掉了,冬眠了。

"我跟你谈的事你考虑了吗?"倪娜说。

"当然,当然,"知青头说,"我去找过邢指导员,他说哪天先来见见人。"

"哪天呢?"

"还没定。他是个忙人,一时抽不开身。小倪,千万别急。东北佬火上房顶了,还得把烟袋拍完呢。等他见了人,会答应的。"

我不知他们背着我商量什么,只知与我有关。我立即体会出自己与健康人的天差地别。当晚,倪娜神秘地失踪了,大家昏昏沉沉入睡时她才带着一身寒气归来。她绞了一把热水毛巾递我,我擦了脸,就欠起身来看她做事。她把毛巾放在盆里搓着,忽然直起身忧郁地瞧着我,仿佛要把我印进记忆。我发现那水仍是清寡寡的,原来我已病得连污浊也没了,此刻,任何正常的机能都令我仰慕,可它们在逃避我,抛弃我。我简直羞于伸出手来,因为指甲苍白如纸,已无一丝血色。这改变了我十六年来的审美观:管脸蛋红扑扑的女孩叫阿乡;将脸色苍白的女孩看作白雪公主。我忽然不要那书卷气的病态美,想往当一个村姑,有火烫的血气。

当夜,我做了个苍白的梦。出现个老翁,貌似舅公但绝不是他,我想那舅公的形象不过是个幌子,除他之外我没关注过其他老翁的脸,所以只得由他的五官显现。他问道:你死在此地如何?我说好。然后就惊醒,悄悄坐起,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已经死去了。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我望着窗外,枯树在冷寂中站立。我想我死后,它仍会那么站立,将一枝的枯影斜射在窗上。我突然想挥动斧子将它截掉,让它先于我死,先于我倒在那儿,否则太不公平,否则我就死不瞑目。我要用最后的残忍杀掉那棵枯树,就如抹掉一个痕迹;找一个同归于尽的伙伴。那之后,再见到听到溺水者不顾一切抓住某件物品,我都会涌出悲悯。人怕的是两手空空去死,与其说是贪婪,还是归结于懦弱的天性。人的最大敌人便是孤独。

"小姑娘!"倪娜转过脸来,"你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