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训结束后,有相当一部分知青都被贮木场留下,卷毛头也在内。痴情的他在我们开拔的那一天不顾一切地搬来他的行李。卡车足足开了六小时,八十个人到了个令人目瞪口呆的荒凉山拗。那是个老采伐点,帐篷旧得泛出盐白色,如巨大的帆沉重地落下桅杆。老连队刚刚撤到新点去,他们留下温热的炭火以及几个油老鼠般的汉子,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倚着背风的坡晒太阳,其中一个四眼高鼻的大个子懒懒地把帽子抛向空中。
"娘的!"指导员骂道,"说留些技术指导给咱连,到头来全是些二百五!"
四周全是莽莽群山,自然广漠得让人压抑。我们四个女生占据半个帐篷,地方很宽敞。可不由自主地把铺挨得很紧。这儿仿佛一个原始部落,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人与人之间就突然紧密起来。甚至黑女孩吴国斌也友好地提议说,应该在帐篷门上再加固个插销。然后她高举起破蒲包般的旧被子狠狠地在铺上乱摔,"这个断命的地方!"她咬牙切齿道,"全死在这儿喂黑熊算了。"
另外半壁帐篷是个仓库,装着些铁器工具,好像那发硬的寒气不时冒一点过来,阴阴的。山里日照短,四点钟天就暗下来,偏偏发电的柴油机坏了。知青头挨个帐篷来发蜡烛。我开的门。他眯起眼往里找倪娜:"她人哪去了?跟谁出去的?"
吴国斌醉了般地横步走来,稀哩哗啦地唱道:"她跟着她的爱人去远方……"在她幸灾乐祸的大笑声中,知青头干涩地咬了一声,很用力地,大概表示威严,然而黑女孩挑战似的越笑越颤,他只好尴尬地把门关得极响。
钱小曼嘟哝说。"为什么要恨他?没道理。"
吴国斌接口道:"谁让我心烦我就恨谁。"
她就是那么个只让人见到恨的女孩,外表却很美,樱桃小口,线形的鼻子,眼珠流光溢彩,只是眼角那儿有个大疤破了相,像多了只狰狞的眼。我总觉得罪魁祸首是那个疤,她的恶气全部来自于它。这个女孩会有人听她支使。但不会有什么人真心崇尚她,因为她只偏爱伤人,谁都不放过。我原本是极不愿跟她碰在一起,但又没躲开。好在有倪娜同在,黑女孩这颗灾星无形之中就暗淡了。倪娜成了我的信念和寄托。
倪娜跟卷毛头站在帐篷后面说话,背景是深褐色的苍茫暮色。两个修长的身影充满诗情画意,我远远望去,觉得那酷似我的理想,像一支浪漫的抒情曲,唱起它就会怦然心动。
帐篷内烛光摇曳了许久,她才回来。我们从食堂捧回晚饭,是硬僵僵的高粱米饭以及肥肉炒土豆片。嚼着总觉像马在磨牙,很容易消磨时间和耐力,唯有黑女孩能狼吞虎咽,她的牙和胃都是一流的。
"跟他说通了吗?"我悄悄问。
倪娜摇摇头。她是想说服卷毛头回贮木场的,他犟着不依,她仿佛挺为难,像是连累了那人。看来她从未念过恋爱经2能给她点经验正是我的期望。我说:"他不肯走就证明对爱情的忠诚。"
她呻吟般地叹息道:"我已竭尽全力,可他不该那么固执。你们都错了,都看错我了。小姑娘,别再提爱情二字好吗?"
外面刮起大风,呜啦呜啦像头饥饿的困兽在低吼,雪沫冰粒子沙啦啦地打在玻璃上,烛光胆怯地躲闪着。门哐哐哐哐乱响一气。钱小曼咧着嘴显出哭相,只是在等更合适的时机。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很重地踩着冰雪从我们帐篷边经过,奶声奶气地惊呼了一路。我听出那是郑闯的嗓音,便打开门,迎风大叫他的名字。但是没有回音,只见男生住的大帐篷黑影攒动,仿佛酝酿起义似的群情激昂。黑暗中有个人踩着雪过来,近了才见是万林强,我问那儿出了什么事,他说小事一桩,然后就与我擦肩而过。
"喂,能说一说吗?"
他站在几步开外,表情不详,只见大衣领高高竖起,像个卫士的模样,训话似的喊:"进帐篷去,牢牢地闩上门!刚才那个小朋友,哦,你们学校的郑间就在附近看见两只灯笼那么亮的兽眼,此刻还没还过魂来呢!"
他就那么骄傲地称呼郑闯为小朋友,他不知已经刺痛了那女孩,他还快乐地发出笑声。为那男孩戏剧性的失魂落魄。
"你笑得真没道理。"我大声说。
"我又错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