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奶奶说。
“那是什么!咱家不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吗?我大哥真会吹,不知怎么骗上手的。”
“你别这么说,你大哥现在是张大帅队伍上的人啦。”“您还有脸说这个!”小姑姑把拔了一半毛的鸡往热水盆里一摔,混着鸡毛和鸡屎臭的水溅了满锅台,“他要不是因为嫖窑子拿了人家柜上的钱,让人家告到衙门,才不会跑去当兵呢。哼,这个穷日子还不是他造的,他把我们大伙儿的家当全折进去了,我凭什么给他媳妇拔鸡毛,我不,我偏不厂一直对小姑姐怀恨在心的婶婶,发现她们之间竟还有同一种仇恨,便对她有了好感,使人想起“共同的仇恨比共同的利益更容易使人结成牢固同盟”之类的名言。
小姑姐不拔鸡毛就下拔,再说她有病,而且还是治不好的病。婶婶捡起小姑姐扔在锅台上的鸡,几乎带着一些爱心,接下这个没干完的活计。
到了迎娶的时候,陪送的娘家人,套用了叶志清当年往秀春外祖父家送聘礼的老手法,每个人手里都捧了一个红包,吹吹打打非常热闹。
看热闹的人都说:“瞧瞧,老叶家又娶了个阔媳妇。”
所谓陪嫁,其实都是叶志清买的。他故态复萌,为这次婚娶又挪用了公款。但是作案手法已经大有长进,否则他也不可能在这里体体面面地做新郎。
马车上、地面上,铺着清一色的红毡子,说是新娘子的脚不能沾地。新娘子一下车,就像从马车上落下一片红光,非常晃眼。
在这一片红光里,秀春知道一个和妈妈截然不同、可以降住父亲的女人来了。
有人说:“瞧瞧,腰上还挂了个照妖镜呢,那是冲着秀春她妈来的。”
秀春往她腰上一看,果然挂着一个铜盆那么大的照妖镜。
地往前一迈步,就看出比叶志清高出半个脑袋,要不是罗锅,就得高过一个脑袋。
她的罗锅实在厉害,在腰跟那里生生地窝了一个拐脖。
场面闹得挺大,有人在门槛上放了一个马鞍子,鞍子上放着铜钱,新娘子从上面跨了过去,说是讨个吉利。
秀春不知道,叶家迎娶自己母亲的时候是否也这样的热闹?希望不是。
可是一揭盖头,人人吓了一跳,大家实在明白不过,这样的女人还能嫁出去,真是她的运气。
一张脸不但像马脸那样长,还长着——口马牙。眼睛极大,两个黑跟珠却各有半个藏在鼻粱里不肯出来。这张脸上扑着极厚的粉,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匹马刚从面缸里钻了出来,真是惊天动地。
这样的阵势,一下就把新郎淹没得没了踪影,等人们见到他的时候,总以为他是出其不意地从那匹马的胳肢窝或是马屁股后头钻出来的。
到了继母盘腿住挂着红幔账的炕上一坐、开始坐帐,离吃子孙饺子还有一两个时辰的时候,秀春就看出了问题,就知道这两个人吃不成子孙饺子。
吃子孙饺子的时候,饺子果然掉在了地上。
虽然秀春知道他们吃不成子孙饺子,一旦成真,反倒让她惊诧得不能相信。她望着掉在地上的饺子,对自己这种预知事物的能力着实感到惊愕。周围的人群和喧哗的人声似乎立刻隐去,只有她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地当间儿,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是凶是吉。
正像秀春预见的那样,继母一个孩子也没有生育。新娘子像是没有在意,从容梳洗,换下礼狈,穿上娘家陪送的旗人大褂,梳上燕尾大头,下地给客人点烟、倒茶,在老爷们儿的荤话玩笑面前,倒有一份遇事不惊的笃定安详。
婶婶撇擞嘴对小姑姐说:“她是旗人?我可不信,别看她梳了个燕尾大头。”
小姑姑说:“你想我大哥什么时候说过实在的话?”
家里人很快就知道,新进门的媳妇和叶志清,是一副配伍应用得相当得体的方子。
第二天父亲起得挺早,身穿东北军军装,披一件灰色斗篷,戴一顶大檐帽,很神气,很威风地在自家的院子里走来走去。
父亲这次回家办喜事,很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他又带了钱,还清了爷爷替他顶的债。
秀春不明白,他怎么又成了好人?其实人一有了钱势,大半就会被人当做好人。小姑姑句婶婶为这个斗篷争沦了很久。
婶婶说:“是他的。”小姑姑说:“借的。”婶婶说:“这么好的东西,淮肯往外借?再:不就是租的,你看他老守着,怕赔本儿似的。”
正在给鸡切食的秀春一抬头,叶志清看到了她脑门儿上的皱纹,像个小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