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奶奶倒行逆施的做法,村里的叔叔,伯伯、婶子,大娘生气是生气,愤怒是愤怒,可一旦妈妈被烧起来的时候,谁的眼珠子也舍不得错一错。
人这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眼瞅着把一个人生生烧没了!
妈妈的衣服、头发,一瞬间就让火苗舔光了,全身一片通红又一片墨黑,接着腾的一下在火堆里坐了起来。
人群里滚动起一浪浪“呦!——呦!——”的嗥叫。
想不到这种嗥叫,比一具蜒尸在火焰中突然坐起更令人毛骨悚然:人性在直面警世的死亡、死亡的审判时,这种一泻千里的崩溃,真是干载难逢。
就在那一瞬,秀春看见妈妈睁开了眼。妈妈的目光穿过围观的人群,目标异常准确,单对着她死死地望了一眼。在妈妈最后那——眼里,秀春读到很多实在不能明白的警戒、直到多年后,当她带着吴为在一场弥天大火里逃生时,才对墨荷最后这一眼的含意有所醒悟。
而此时,她只以为妈妈疼得受不了了,伸手抓住身旁的人,指着火焰中的妈妈尖声大叫:“妈!——妈!——”可是投有人理会她的尖叫,连父亲也没有理会,虽然他也在眼珠子一错不错地趵着火焰中那曾经的妻子。她转而心里央告着:“叔叔婶子大伯们,你们走吧、走吧,别这么看着我娘了,她疼得受不了啦,你们干吗非要看着她受疼呢?!”可是没有一个人感应到她心里的这份央告。
他们一直看到墨荷和那堆柴火一起化为灰烬,然后实心实意地叹息着这女人的不幸。
那一刻,六岁的秀春懂得了,悲痛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情绪,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帮她一把;也在那时起了一个不甚明了的念头:这辈子再苦、再难,大概是不能靠谁,也靠不上谁了。
这不甚明了的念头,在后来一档又一档苦难里,逐渐冶炼成为她的志气。
那坐在火焰中,和火焰一起燃烧,从一个人形一点点化为焦炭,再从焦炭化为乌有的妈妈,让秀春一生一世,历历在目。
她从此害怕了火。
吴为根本无从知道她那卓尔不群的外祖母,死后被这样野蛮地烧掉,也不可能知道叶莲子对火的这种恐惧,可她一直想要写那样一个故事:一只怕火的狗,偏偏出生在一个复活节的晚上,那是一个到处点燃礼庆火焰的夜晚。女主人一直小心照料着它,它也一直很辛苦地活着。每到复活节,主人更是把它锁人地窖,免得它害怕或是被礼庆的篝火所伤。可就在某个复活节的晚上,人们,照例在山野中点起一堆堆篝火的时候,它一反常态地蹿出地窖。也许它吓得失去了理智,也许它觉得如此辛苦地活着不如就此去了,总之,一头冲进随便遇到的一堆篝火,终于死在它恐惧的火焰中。
一个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想出这样一个故事?
散场以后,更是连个收骨灰的人也找不到,虽说烧的是死人,可人们总觉得是烧了一个“人”。
乡下人就觉得这件事非常凶残,很不吉利。
到了这种时候,父亲、爷爷也尽失男人的凛凛威风,还是奶奶,勇气十足地把墨荷的骨灰敛巴敛巴,装进一个二尺多长的木头匣子,埋在了西河沿的山根下。
只有她那个在刚愎的后脑勺上颤颤悠悠,的小疙瘩鬏儿,才稍许泄露出心里的虚弱。
夕阳西下,河水汩汩,山风飒飒,倒显出四周的寂寥。不知是草木灰还是骨灰,在山风中忽飞忽落地回旋,有时还扑了奶奶或是秀春-身一脸,似有无尽冤屈未曾了结地不肯离去。最疹人的是,突然有一声声呜咽,不清不楚地随风而至。
然而那个令秀春伤痛不已的傍晚,却具有人间闹剧的性质,与乡里乡亲以喜剧的叙述方式,对西厢房老王头进行的最后铺陈,有异曲同工之妙。刚埋下妈妈的骨灰,老姨和三舅就到了,他们没能看到墨荷的遗体,更加怀疑她的死因。
三舅和老姨一到,爷爷和父亲就不知道哪儿去了,只剩下奶奶和秀春迎战三舅和老姨。
三舅甚至挽起袖子,露出知识分子的小细胳膊,说:“我姐姐肯定是被你们害死的。
三舅的小细胳膊,让秀春很不好意思。他哪里像是高大健硕、声如洪钟的外祖父的儿子?又好像自外祖父去世后,家道中落,他再没有吃过饱饭。
奶奶说:“天地良心,谁要是虐待她,天打五雷轰。”
三舅说:“我跟你说不着,你们家主事的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