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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有个本应清朗却再也清朗不了的城市早晨,他们正好坐在阳台上吃早餐。
当太阳混浊的光影,在吴为垂头看报,且不曾打理过的头发上游移的时候,胡秉宸一面缓缓地呷着咖啡——面对她说,“你的精神有病,应该把你送到医院去,每天给你打几针就好了。”
任何情况下,小到早餐喝咖啡、日常喝绿茶这种秩序也不会错位的胡秉宸,这个建议当然不是无的放矢,却又绝对不是因为吴为不曾打理过的头发或颜面,让他心生嫌弃,——虽然吴为婚后的邋遢、不事修饰,也是让胡秉宸觉得受骗上当的一个部分。吴为抬起头,对着他的脸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她真想对胡秉宸说:“亲爱的,你就是我的心理医生。”可她犹豫了一会儿,又把这句话咽了下去,低头继续看报。
于是,本不那么胸有成竹的吴为就有点让人感到胸有成竹,对用心细如发丝的胡秉宸,更有了那么一点叛逆和挑衅。
不过胡秉宸还是带吴为去看了两次心理医生。
医生对她的叙述不但很不耐烦,甚至没有一点好奇之心。如果你的对手对你连好奇之心也没有了的时候,任何人也会打不起精神。当然,阔大的病室里用做隔扇的白布帘更让吴为感到压抑和封闭。她听见一条白布帘后流行歌曲的声音;而另一条白布帘后,某个病人热烈高亢、敞开胸怀的叙说,不但让她分心,恐怕也让她的医生分心。
以后胡秉宸再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她就再也不肯就范。不久吴为就准备学习绘画。
见到她开始学画画,料事如神的(至今这仍然是她为之迷恋的一个部分)胡秉宸笑嘻嘻地说:“现在你至少是个半疯,不是全疯也不是不疯,而是半疯。”
他忘记了吴为也许是很久以前(比如说他们结婚之始,抑或是他们热恋的时候)就对他说过她想学画,也忘记了他曾几乎就让木匠给她做个画架,以示支持。
她淡淡地说:“我最喜欢的就是半疯,这比任何一种状态都让我喜欢。”
那时她已经开始和胡秉宸犟嘴,忘记了当初对胡秉宸立下的誓言,比如他就是她的生命、她的太阳之类的海誓山盟。
一个人怎么可以对他的生命、他的太阳犟嘴?这不是吴为的负心负义又是什么?
不要说对一个作家来说,“生命”、“太阳”之类的海誓山盟毫无新意,就是比起胡秉宸写给她的情书也逊色很多,也陈腐、“鸳鸯蝴蝶”得别说是让局外人,就是让他们现在的自己回想起来,也深感肉麻。可也不能说胡秉宸绝情。
虽然“海枯石烂”自古以来就被作为证明爱情不朽的誓言,然而尴尬的是,比之海枯石烂,爱情的的确确是一种短期行为。
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恋爱程序,只经历一个回合的磨难就殉情化了蝶,如果他们不那么过早地殉情化蝶,而是像胡秉宸和吴为那样:在历经那许多波澜壮阔、迂回曲折的爱情程序之后,梁山伯也难免不会对祝英台,也或许是祝英台难免不会对梁山伯说:“你有精神病,应该把你送到医院去,每天给你打几针就好了。”谁知道呢!
要是那一年,他们按照胡秉宸的建议一起喝了敌敌畏,可能至今还保持着那场轰动全国上下的爱情的原汁原味。所以说,殉情化蝶可能是保持爱情神话的最佳方案。
不过算起来,吴为学画的打算肯定是在他们结婚以后。在他们结婚之前,由于情况的险恶复杂,胡秉宸是不可能让木匠给她做一个画架子的。
她终于画得有了点模样。那些极端冲突的颜色,突兀、狰狞地纠缠在一起,不负责任、毫无章法地恣意挥洒,纵横在铺得满地的纸上,且不留一点想像的空间,让人悚然。
纸张也越用越大,老觉得纸张的边缘紧箍着她,让她无法突出重围;直到有——天,她顺手拿起一管颜色,连笔也不用地在画面上乱挤、乱压,随后发现那原来是一管她最不喜欢的红色,——虽然她是个极端的人,但从不喜欢红色,这事看起来可不有点蹊跷?
胡秉宸没有错,这种人生中途突然出现的对绘画的爱好,确是说明一个人离精神失常不远了。
也有一个会看手相的朋友,惊诧地对她说:“你手掌上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条自杀横纹,我怎么不知道?这很不好。”这么说,一个手上本没有自杀凶纹的人,以后是可以有的。是什么力量可以在一只本来没有自杀凶纹的手上,刻上一条自杀的凶纹?这难道不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吗?
换而言之,那本来就有的自杀凶纹,也可能自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