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莲子来信说禅月高烧,不过现在好了。但是,万一,禅月再有个急病……
要是母亲这样说,那就是情况严重,她感到了孤独无助,希望吴为回去。
怪不得吴为梦见暴风雪、悬崖。不知怎么禅月就掉下了悬崖,她的两只小手紧紧抠着悬崖边上的石头,叫着:“妈妈——妈妈——”
吴为拼命往悬崖边上跑,两条腿却陷在深雪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急得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
一下子把自己从梦中喊醒,醒来很久睡不着,听鼠们在天花板上赛马般地一阵又一阵隆隆跑过,想着母亲独自带着禅月在北京的艰辛日子。
可她怎能调回北京?想想她的那份鉴定,还有她对待鉴定的态度吧!
像她这样的人,即便是有回北京的名额,也不会分配给她。每天每天,只能看着人们一个个兴高采烈乘车离去。
想到叶莲子的困难,真是忧心忡忡,从车间回宿舍的路上,迎面碰上胡秉宸,没头没脑地对她说了一句:“高兴起来,吴为同志。”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脚步,匆匆与他擦身而过。
山岚,暮鸦,破碎参差的田地,老树枝上挑着的残阳……一下混沌起来,一派天昏地暗的模样。难道眼睛里有了泪?
多少年了,她的人格早在羞辱的研磨下一厘厘研磨为佝偻,有谁对她说过一句这样的话?
她以为自己早已刀枪不入;却原来还是如此脆弱,却原来还是等着一个骑士向她走来并对她这样说,却原来还没死掉对一个骑士的企盼。
难道胡秉宸知道她的等待?他实在不年轻了,也不英俊高大。
当天晚上吴为做了一个梦,先是和胡秉宸打着伞在渐浙沥沥的雨中散步,接着又梦见胡秉宸参加一个什么晚宴回来,穿一身黑色细毛呢礼服,上衣纽扣敞开着,两只手插在裤袋里,走进她的房间,坐在她的床边。她对胡秉宸说:“讨厌,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像一对老夫老妻。
完全是吴为的自作多情,“高兴起来,吴为同志”,不过是胡秉宸没话找话。
5
叶莲子真觉得自己老了,她的疲劳竟变成疼痛,像是躺在荆棘上,那些尖刺缓缓地、深深地刺进身体内部,极细致地布遍了全身。
公共汽车在她还剩两步就赶到的时候,却关上车门开走了。
谁知道下一班车什么时候才能来?
由于体力不支,她的背越弯越厉害。可她不能放下禅月,禅月一直疼得紧,现在刚刚停止呕吐,刚刚在她背上睡去。禅月被邻居的儿子踢伤了。那男孩本是与妹妹打架,站在楼梯上,飞起一脚就冲妹妹踢去。禅月忙张开胳膊去保护他妹妹。十四五岁、“血气方生”的一脚,全部落实在禅月的胃部。禅月当时就疼得从楼梯上滚下,躺在地上起不来了。兄妹二人的父母,不但没有对禅月说一声谢谢,连过问一下禅月的伤势也没有,更不要说负担禅月的医药费;甚至对两兄妹说:“谁让你们和禅月玩儿的?咱们是什么人家,她们是什么人家?她们一家子都是下贱货,她妈还是破鞋。你们看看,这个院子里的孩子哪个和她玩儿?跟这种孩子在一起玩儿丢不丢人!”医生说是软组织受了损伤,除了开些止疼药别无他法。禅月还是疼得不行,叶莲子只好带她到远郊一家中医院去做按摩。
叶莲子难得出门,对本市地理环境所知甚少,又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禅月胃部又受了损伤,挤乘公交车的远郊之行,对这一老一少无异于艰难的远征。
途中须多次换乘,路面不好,车身摇晃,禅月本就胃疼,不断的摇晃使受伤的胃以及胃里的食物极为愤怒,便开始造反逆行,禅月却咬着牙不让它们得逞。叶莲子见禅月憋得满头冷汗,不忍地说:“你想吐就吐吧。”
小小的禅月却说:“那样就会把汽车弄脏,多不好。”直到下车,直到找到一处隐蔽的地方,才将胃里的食物一吐而尽。
中医按摩也不甚见效,禅月仍为剧痛所苦,白天夜晚无法入睡,叶莲子只好背着她在地上走溜儿。那天吃了大剂量的止疼药才睡着,楼上人家的孩子偏偏在屋子里跳皮筋。叶莲子上楼恳求他们安静一会儿,央告他们:“求求你们了,我们家禅月胃疼得不行,几天几夜也睡不成觉,现在刚刚睡着,请你们别在楼上跳皮筋了好吗?”那家孩子的父母,不但把叶莲子堵在门口,而且不等她把话说完,砰的一下就关上了门。接着叶莲子听到那孩子在门里编着歌谣边说边唱道:“就跳,就跳。——张爸爸,李爸爸,不知谁是禅月她爸爸……”这些话、这些事,叶莲子从不对吴为说,吴为为那个错误受到的惩罚还少吗?
禅月蠕动了一下,可能睡得不舒服。叶莲子背上有太多的骨头却没多少力气,所以禅月就渐渐下滑。叶莲子屈了屈腿,把禅月往上颠了颠。
她的眼睛往上翻着,透过披到额上的白发,注视着来往的车辆,专心致志等待着下一趟公共汽车。果然就等来一辆,只隔了十分钟的时间,也许二十分钟?到底等了多长时间叶莲子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