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仅仅是中国作家的矫情,俄国小说家赫尔岑也有涉足、兼容哲学之好,早在小说《谁之罪》中作过如此归结:“一切违反人性自然的美德,勉强的自我牺牲,大半只是一种空想,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一旦回到家里,胡秉宸又觉得负了吴为。他心知肚明,如果他不去撩逗她,吴为如今不但过着平静的生活,并且可能忘了他,也可能从追求她的男人里挑选一个没有任何羁绊,全心全意爱她的男人……是他把她带上了/这条人不入、鬼不鬼的路。一旦回到家里,不但觉得不再欠着白帆和这个家,反倒觉得白帆和这个家欠了他。当一个人总觉得他人欠了自己什么,不知不觉便像个债权人那样肆无忌惮、颐指气使。可是白帆并不觉得自己欠了胡秉宸。
晚餐桌上,家乡来的一位客人说起农村的变化,白帆说:“这是不是资本主义复辟?”
胡秉宸接着问:“中国有资本主义吗?”白帆居然拿着筷子在他头上一敲,“什么话!”
只是因为自爱,他才没有当场给她一点颜色。和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报纸上的社论、党内文件,从不知世界上还有其他文字的人有什么可谈?
客人是县里的一位领导,回到家乡会怎么说?说她可以威风地拿筷子敲部长的脑袋?因此她比部长更了;不起?这就是许多女人的通病——浅薄,无聊。
白帆也始终不明白,胡秉宸之所以不和她理论,并非因爱而生的迁就,而是毫无兴趣到了呵斥也无情绪的地步。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啁。
胡秉宸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第二次起来吃安眠药,很厉害的那一种,很快就腾云驾雾进人梦乡。他梦见带着吴为到了一个没有通路的孤岛上,《鲁滨孙飘流记》似的没有人烟,甚至没有野兽,只有礁石,海水,还有和海水连成一片、时灰时蓝、时浓时淡的雾。他也没问一问,既然没有通路,他们如何来到岛上?在梦里,人们从不问为什么,不究其竟,通情达理,对什么都不以为怪,都正常得可以理解,连价值观都不同了,连人们那种爱打听他人隐私的好奇心也不存在了。他和吴为住在一个云雾缭绕的屋子里,躺在云雾的床上,而吴为就像他杯里的一块彩云,他既能感到那云的柔软,又不能实实在在触摸到她。白天紧紧纠缠着黑夜,黑夜紧紧接着白天。
忽然秘书出现在眼前,“胡副部长,我们整整找了您八天了,中央有一个紧急会议,一定要您出席。”心一惊就醒了过来。对这种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阴阳变幻,吴为一直心存疑惑。
很难相信这不是胡秉宸的如意算盘。
在众人面前,他仍是受人爱戴尊敬的部长;回到家里,仍是那个模范家庭的丈夫和父亲。
至于她,随时都得听候胡秉宸的调遣,不管她是否正在写作,或去参加女儿的家长会,或陪母亲看病……都得立刻放下,不顾一切地向他跑去。然后跟着他穿行在一条又一条小胡同里。那些小胡同多半没有下水道,满是污水的臭气和污水搅和的泥泞。即便如此,每每经过那昏暗的路灯,胡秉宸仍然会把帽子拉得低得不能再低,走过那盏路灯再把帽檐翻上,让吴为又是鄙夷又是怜悯。他们常常从傍晚走到凌晨,有时在雪里,有时在风里,有时在雨里……实在累得不行,才走进小胡同的一个馄饨铺或是小酒馆,要两碗馄饨。竹筷的缝隙里饱浸着不知多少张嘴留下的秽垢,馄饨如泡在泥汤里一点热气也没有,碗边上净是嘎巴儿,汤面上飘着一层半凝的灰色猪油。他们谁也不吃,只为有理由在那条板凳上坐一会儿。
或是要两盅二锅头,一盘煮花生,听扛大包或蹬三轮的工人聊聊他们的生活,然后再走进或风或雪或雨之中。
胡秉宸就这样和她走了几个月,他们淡漠地相跟相随着,淡漠得好像他们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直到有一天胡秉宸忍不住把她拉进路旁一座尚未完工的建筑群里,在她嘴唇上匆匆一吻,与他们第一个吻隔着很多个日月。
“这个吻就像一个邮戳,在你唇上盖上我的印记,说明你是属于我的。”再一次确认吴为那个唇的归属权后,胡秉宸得意地说。
就这样低三下四地属于他?
这样鬼鬼祟祟,跑来跑去,左躲右闪怕人看见;
在一个下三烂的地方见上一两个小时,偷一个吻,说几句不负责任的情话;
每天为胡秉宸一封暗藏玄机的信猜来猜去,或绞尽脑汁编造一封地下党式的联络信;
永远过着一种大部分是鬼、小部分是人的生活……
——这个情人当得太廉价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