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秉宸就收起自己的轻薄,小心谨慎以防被吴为抓到什么政治把柄,却忘记防范不要掉人别一种陷阱。如果胡秉宸保持以往的冷静,就可能从这些细节上发现吴为不肯随便玩玩的脾性以及浑不论的秉性,不如趁早收兵,那么他以后的日子也就会平安无事。
可是他小看了吴为的偏执,偏偏自己又余兴未尽。
去田里割稻子的路上,他们就一路天南地北地唱和下来。
3
由于一同到达劳动地点,自然就落到一块地里干活。
割秋天最后的稻子。
吴为长腿一叉,八行稻子就跨在了她的胯下。胡秉宸毕竟上了年纪,又没有多少体力劳动的经验,跨了六行就很勉强。另一旁就是那个姓赵的女人,干校有名的女劳模,自然也是一跨八行,把他夹在了当中。
镰刀一开,刷,刷,刷,刷,吴为就把他胯下的六行搂过去一行,变成了五行。
女劳模也搂过去一行,他就剩下了四行。
虽然只剩下四行稻子,也得努力才行,瞟着吴为的脚跟紧往前赶。
吴为腰太细,脚踝也细,人又高,身高上就不占优势,至少比女劳模弯度大出许多,这样的体形只适合竞技项目。可她居然并不落后,暗中较着劲,好像存心要做些使他这位在各种会议上颁发嘉奖状的干校校长以及被他嘉奖的女劳模尴尬的事情。
女劳模确是各方楷模,被评选为名目繁多的优秀分子,常在各种大会上作活学活用报告,揭发批判各个时期的反革命。胡秉宸在这方面很有些经验了,任何时候都能拔头筹的人,就难免让人想一想。不过他照常在各种大会上为这样的人鼓掌,念嘉奖这些人的发言稿。一条蚂蟥爬上了吴为的腿,又一条。蚂蟥不吃他,也不吃女劳模,偏偏吃吴为。很快,那两条蚂蟥就从饥馑的“贫下中农”变成滚瓜溜圆的“地主”。
难道吴为没有感到有蚂蟥在腿上吸血?可她就是不肯停下手来把蚂蟥从腿上打掉。她不能停手,她与女劳模的差距不过两三行,最后终于抢先半分钟到达地头。
这才直起身来,拍打腿上的蚂蟥。轻轻二拍,蚂蟥们就懒懒地掉在地上,它们实在吃得太饱。鲜血从蚂蟥叮咬过的嘴眼流出,在吴为的泥腿上划出弯弯曲曲的红线。
工间休息时,女劳模就像可以淋到每个男人头上的雨,让那个男人给磨一下镰刀,往这个男人肩上轻捶一拳。那一推、一操、一靠的巧劲儿,哪个男人不酥了骨头?谁能说那些先进榜与此不无关系?
女人真是得天独厚,就是延安时期,女人也比男人“少花钱多办事”,不知她们还不知足地闹什么“女权主义”。倒是男人,该不该闹点“男权主义”?
人们对这种女人偏偏没有戒备,不但没有戒备,还会觉得安全保险。可是和吴为在屋子里谈个话试试,保证有人在窗外探头探脑。
突然女劳模高呼一声:“嘿,同志们唱个歌怎么样?”
“行啊,你带个头儿。”于是女劳模就起了个头,“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在这种场合下唱这种歌?不过胡秉宸还是跟着大家唱了起来。吴为不唱,抬着头眯着眼睛看天,看云。
好端端的阳光灿烂,突然就密布阴云。重又开始割稻时,吴为对胡秉宸说:“您的每个音符都不准,不是升了半个音,就是降了半个音。”
“这么说,还是对了一半儿,该给六十分广一旦与吴为对话,胡秉宸就情不自禁地诙谐起来。
“不,只能是零分。您大概不知道您是音盲吧?”回去的路上,胡秉宸清醒了,有意不与吴为同行。他犯不上为了那股中药味、那点政治上的宜泄以及那个“您”,招致群众的“看法”。
割稻之后,吴为发现老与胡秉宸照面。如果说她在室外阅读《毛选》时,隔壁的胡秉宸过来搭个茬儿还不为奇的话,那么他像影子似的,无时无刻、无声无息地跟在身后的情况,就着实让她有些恐惧。
最吓人的一次是晚上她独自徜徉在通往小镇的大路上,天光下,路面上一条好端端的木棍突然立了起来,原来是条蛇!吓得她往后一跳。
虽然吓了一跳,还不至于惊叫起来。可这一跳正好跳在后面一个软软的物件上,这比那条蛇还可怕地让吴为惊叫起来。
回头一看是胡秉宸,原来她这一跳之后,撞到了胡秉宸身上。
胡秉宸说:“对不起。”
怎么会这么近!
他一直在跟踪她,还是偶然?
连胡秉宸也发觉他们碰面的机会是不是太多了。休息日,胡秉宸常常在山野里走来走去,觉得是一种很好的休息。上个休息日到一条很远的河去,远远听到有人哭得好不凄怆。会不会是干校的人?此人会不会寻短见?便循声而去,等到走近才发现是歌声,真是长歌当哭了。
于是在离河滩不远的梨树下站住,不知怎么就知道,躺在梨树下的那个歌者,定是吴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