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李长望的结局如何,有一点是无法否定的:李长望是油麻地历史上难以忘却也不可忘却的人物。
李长望给油麻地带来的荣耀,除了后来的杜元潮可以与其媲美,是任何人都望尘莫及的。在他死后,油麻地的人会想起村后的学校———是李长望勒紧裤带办学,使油麻地的新一代人告别了文盲时代;会想到村前的大路———是李长望四处筹集资金又亲自督阵,铺设了一条可与公路相连的大路,从此使油麻地人在走向外面的世界时,可以健步如飞,心情阔荡;会想起被拉直了的乡野小道,会想起百亩桑田,会想起因清理了污泥而变得澄澈的大河小沟,会想起因扼杀了野草的疯长而变为良田的荒地……
李长望也算得英雄一生了。他在任期间,油麻地在这一带足足地享受了因他而有的风光。不管在哪一方面,李长望都无法忍受油麻地随人股后———油麻地必须在前、为先。他的气魄既迷倒了女人,也震撼了这一带方方面面的人物。他是说一不二的,是谁都敬畏的,无论是油麻地的百姓,还是上头的部门与单位———文教、公安、民政、妇联、共青团、邮局、粮管所、供销社、收购站、粮油加工厂……无论他走到哪儿,“李书记”都是说话占地方的人。
油麻地镇委会宽敞的办公室里,已挂满了长长短短的奖旗。
然而,他用来庆祝这些奖旗悬挂仪式的,既不是大会,也不是酒席,而是油麻地的女人。
女人是土地,他是犁手。他醉心于对土地的耕作。他的兴奋就在于将锋利的犁铧用力插入土地,然后一路向前,看着被茸茸杂草所覆盖的土地翻开肥沃而富有黏性的泥浪。
他在心安理得地享用她们,在草垛下,在麦地里,在桥洞中,在船上,在荒废的窑洞里,在粮囤与粮囤之间的空隙间,在草丛中,在无人走过的河坡上,甚至是在鬼火荧荧跃然于蒿草间的坟地里。他辨析着、驾驶着这些灵动的躯体,小小的差异,都会成为他再度享用的动力与理由。
人们在背地里传诵着:李长望是一只公鸡。
李长望在油麻地的土地上掘开一口一口的黑洞,丢下一颗一颗仇恨的种子。
然而,油麻地却可怕地沉默着。
油麻地的沉默也许与这里的天气多少有点儿关系。
“油麻地的天气,就像女人的裤裆,一年四季湿漉漉的。”
总是阴雨连绵,下得人都没了脾气。它就那么或大或小、或粗或细、或紧或缓地下着,下得你毫无办法,你就只能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傻傻地看着,看着瓦檐口流下的无穷无尽的雨滴,看着地上层出不穷的水泡,看着水慢慢漫过田埂,看着几只蛤蟆从池塘里爬到院子里,爬几下在那里停住,停一阵再往前爬。那蛤蟆很呆笨,很迟钝。人呆呆地看着这样的情景,看久了,眼珠都涩住了,定定的,毫无神气,毫无光彩。油麻地人的眼神,是那种昏睡后还未完全醒来时的眼神。这么坐在门口望着,心里本是惦记着做一件什么事来着的,但看着看着,就没有了心思,就张开大嘴打哈欠。后来上床睡觉,醒来后,依然天色沉沉,雨丝不绝如缕,只好又坐到门口的凳子上去看着,看着看着,两眼发直,脑子变得空空的。看到一棵向日葵倒伏在了烂泥里,心里有点儿疼,想将它扶起来,可是一想到要淋雨,即使淋了雨也未必能救那棵向日葵———它被扶起后,还会在风雨中倒下的,只好看着它一点一点地浸到泥水里。院子里的绳子上晾着一件裤衩,被雨淋湿了,正在滴水。收回家吧,没有意义,空气里都攥出水来,与其让它在屋里潮湿着发馊发霉,还不如就让它在外面的风雨里飘忽着。这雨下得人骨头生锈,脑袋发蒙,懒得思想,也懒得动弹。路断了,断了就让它断了吧。
桥上的木板烂了,烂了就让它烂了吧。即使有人在桥上走过,因这木板的腐朽而一脚踩空将腿拉出一条长长的鲜血淋淋的伤痕,也不见得有人会去将这块烂的木板换下的。油麻地人的任何一个念头,都像是潮湿的柴火燃起的火,还未等熊熊燃烧,就熄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