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元潮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只长形的盒子,双手送给李长望:“书……书记,送……
送你一支……支笔……”他的脸被憋成猪肝色。
李长望勉勉强强地拿过笔,问了一句:“什么牌子的?”
“英……英雄,金……金笔。”
“噢。”李长望看了一眼手中的盒子,将它搁在桌子上,“我是个大老粗,要笔也没有什么大用处,你自己留着吧。”
杜元潮双手作出推辞状:“不不不,书……书记,你……你收下吧……”
李长望没有再看那支笔,也没有再提那支笔,转身进房里取了一件什么东西,然后说了声“我去镇委会了”,便往院门外走。
杜元潮跟了出来。
“有什么事吗?”李长望边走边问。
杜元潮说:“还……还是那……那件事,我……我想调到油麻地小……小学……”
李长望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不是说了嘛,油麻地小学不缺人。总不能将人家撵走给你腾出个位置来吧?”
“我……我想回……回来……”
“再说了,这教师的调动,是由文教部门决定的,我也作不了主。”
“地……地方上的意……意见,还……还是很重……重要的……”
李长望大步走着,见迎面走来五队的队长,大声说:“你们队那个张国军,哪儿还能让他养猪?看他养的那几头猪,都养了一年多了,猫都比它们个头大!趁早他妈的换人!”
五队队长说:“正想着将他换下呢。”
“赶快换下这个逼养的!”李长望不停地往前走着。
杜元潮紧紧跟着。
李长望停住了,回过头来说:“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学校,我是学校吗?就在那边踏踏实实地教书吧。油麻地学校大,是个正正规规的学校,老师水平要高。你说你……”他将烟蒂扔在地上,“连说话都说不利落,怎么能来油麻地学校教书嘛!”他皱着眉头,“这事以后再说吧,我还要到下边生产队去呢。”说完,走上了田野间的一条大路。
杜元潮没有再跟上,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下坐下了。他久久地望着李长望的背影,直到李长望消失在一片树林里。
已是冬季,寒塘枯荷,冻土衰草,处处残枝乱叶,满眼凋零的沉郁褐色。
杜元潮坐在光秃秃的树下,任几只老鸦在枝头凄鸣,就那么木然地坐着,由风吹乱平素总是梳得很考究的一头黑发。他心中并无强烈的仇恨,有的只是一阵阵苍凉感、悲壮感与高傲感,更有一种类似于欲将一座城池轰毁或放一把大火烧尽一片荒野草木之前的兴奋、激动、恐惧以及一番残忍带来的快意。
他望了望天空,然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双唇紧闭,喉咙里发出一种声音:哼!哼!哼……这声音更像是从黑暗的心渊中发出的。
他必须要尽快将自己在心头萌生的想法告诉邱子东。
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杜元潮掉头去看时,采芹已离他很近了,他赶紧站起来。
采芹越靠近杜元潮时,脚步就越慢,脸上的羞涩也就越浓。自从杜元潮进城读书,直到毕业分配到马荡小学教书之后,她与他见面的机会并不很多。偶尔相遇,也常会因为一旁有人,说不上几句话就走开了。采芹也觉得有点无话好说。杜元潮已不再是从前的杜元潮了,而她采芹也不再是从前的采芹了。每年的风是一样的吹,每年的水是一样的流,每年的花是一样的开,每年的风车是一样的转,但每年的人儿却是一年一条路,一年一个走向。往日的杜元潮已在岁月中渐渐淡去。那个平日水里泥里摸爬滚打、一身野气的男孩,早已长成年轻小伙,并且是一个看上去越来越文静的小伙。身材不高不矮,稍稍偏瘦,皮肤开始变得白净,并且知道干净与打扮了。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衣服总是一尘不染,上衣的下摆,不再露在裤子外面,而总是束进裤子里,与一般乡下的人泾渭分明地区别开来。走路、说话,所有的一切,都越来越像一个“先生”。而采芹呢,遇到杜元潮时,要么是在地里插秧,裤子上沾了许多泥点刚走上田埂,要么是在打谷场上脱粒,头发里还带着草屑正要往家走。她常常是赤着脚站在杜元潮面前的,而那时的杜元潮却总是穿着长裤、袜子与鞋。
“你怎么坐在这儿?”采芹问。
杜元潮看了看他坐过的地方,笑了笑。
采芹是从河边树林里捡柴火回来的,背了一大捆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