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人将李长望乱丢一地的衣服与皮带抓在手中,说着:“看他能往哪儿跑!”
手电光照到了被撞开了的后窗。朱小楼发一声喊:“追!”随即,屋里的人丢下了谭月月,转身往外跑。黑暗里,有几个男人望着墙角里的那个女人,又心颤悠悠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而去追赶捉拿李长望的滚滚人流。
李长望在树林里跑动着。
无数的手电光中,不住地闪现着树干、在树干与树干之间的缝隙中闪动的李长望。一会儿看到的是他的脊背,一会儿看到的是他的双腿,一会儿出现在手电光中,一会儿又在手电光中消失,而这时,手电光就会游移不定地寻找着,直至他的身影再次出现与闪动。
无数的人跑动在树林里,地上是积水与落叶,脚下发出一片扑嗒扑嗒、咕唧咕唧的声音。人们不时地撞到一棵树上或碰到一根横枝上,于是,树叶上的水珠就纷纷滚落下来。一时间,这树林里仿佛忽然有了许多拼命跑动的野兽。
没有喊叫,只有脚步声与喘息声。
李长望觉得后面是席卷而来的风暴,是一泻千里的黑潮。他必须迅捷地跑掉,跑出手电光可以照及的范围。他有一身强健的体魄,两条多毛而肌肉发达的长腿,在从前的岁月中,曾许多次帮他逃避过尖啸的子弹与锋利的大刀。虽然在这许多年里,这双腿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玩命地奔跑过,但现在一旦如此奔跑起来时,依然是油麻地的一般男人们所不及的。他对自己的跑动很满意。一丝不挂,赤条条地于夜雨中奔突,他的感觉非常特别。他觉得自己是一条鱼,一匹马,每一次的穿行与跃动,都会给他带来一阵小小的兴奋。他甚至忘记了他身后如大群豺狗向他不屈不挠地追赶过来的男人们女人们。他奔跑着,不停地奔跑着,仿佛即使后面没有追赶他的人群,他也会这样奔跑下去。雨落在那具刚才还在火一般燃烧的身体上,是很惬意的。身体渐渐变得清凉与安静。两腿间的那个风流种子,在跑动时不住地如钟摆一般摆动,轻柔地敲打着两条大腿光溜溜的内侧。他一次又一次地清楚地感觉到了它。他在心里埋怨着它,甚至诅咒着它,但同时想到了它曾给他带来的雄壮感与荡彻全身欲死欲活的爆炸感。
依旧是无声的追赶。无数的手电光,像无数支烧红了的长矛向他直刺而来。
穿出树林,跑过一条不长的田埂,李长望跑进了一处芦苇丛。他用无数次地搂抱过枪与女人的双臂,有力地拨开茂密的芦苇,向前急急穿行。叶片像刀片一样划着他的肌肤,雨水与汗水流过伤口,腌得肌肤更加疼痛。但此刻,他需要这样的疼痛。有片刻的工夫,他停了下来,因为头年的芦苇茬戳伤了他的脚,不是一般的戳伤,似乎是穿透了脚板的洞穿。尖利的疼痛使他几乎昏厥,冷汗顿时汩汩而出。他蹲下来,用手摸了摸,脚板黏糊糊的。他将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他几乎想放弃奔跑,就蹲在这黑暗的芦苇丛里等待人群的到来。但,他还是站了起来,他不想就此了结一切。他踉踉跄跄地跑着,偶尔扬起头,张开大嘴,接一些雨水以湿润干焦冒烟的喉咙。
已听见沙啦沙啦的芦苇叶的磨擦之声,这说明,跑在前头的人已经进入芦苇丛。
李长望不由得加大了力度,芦苇如劈开的浪纷纷倒向两侧。
穿过芦苇丛,又跑过一片荒地,他看到了高高的河堤。
假如现在是白天,假如李长望能回头观望,他一定会为眼前的情景而感震撼,就会顿时失去力量,然后慢慢跌倒下来:他身后那么大一片芦苇丛转眼间消失了,在经无数双脚的践踏之后,几乎无一根芦苇还直立着,统统倒伏在烂泥里!
他朝河堤上爬着,但很不容易,坡,陡而滑,几次爬上去,又几次滑落下来。春天的雨水是油性的。他偶尔想到了地里的麦子、河边的果园。“好雨知时节哩。”他在心里感叹着,并一阵发热,十根手指深深地插进烂泥里,十分吃力地向上爬着。
他终于爬上了大堤。他看到了黑色的似乎无边的大河。他听到了河水的涌动声。闪电划过天空时,他看到了千根万根的雨丝,飘荡到了河上。他没有立即扑进大河,而是回过头来朝来路望着———已有不少人在往大堤上爬,但十有八九都不顺利,不住地有人滑落下去。远远的,是黑鸦鸦的人群。油麻地几乎是倾巢出动了。
李长望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哀。
他最后看了一眼人群,转身跳进大河,然后向对岸游去。
在他游出去二十几米远时,已有四五支手电光照到了河面上。随即,他听到了扑通扑通的跳水声。他无法回头观望,只觉得那些人上了大堤之后,就不假思索地跳进了大河。他彻底领悟到了他们的决心,身体不禁有点儿疲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