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子东走上前一步:“李书记……”
李长望回头看了一眼邱子东与杜元潮,问:“什么事?”
杜元潮知道自己一着急,说话会更加结巴,就一旁站着不则声,看了邱子东一眼:你说吧。
可还未等邱子东开口说话,李长望先说了:“油麻地小学不缺人。”
邱子东说:“我和杜元潮是油麻地人,我们应当……”
李长望说:“你是说让家不在油麻地的老师走人,让你俩回来?”
“我……我……”邱子东一时语塞,成了第二个杜元潮。
李长望说:“这算什么道理!还要当老师!”说罢,走上桥去。
邱子东还要追上去,却被杜元潮一把拉住了。
李长望边走边说:“教书还要分地方吗?啊?!”风起衣飘,翼翼然,风头十足的样子。走几步,站在桥中间大声喊:“河里的鸭子谁家的?怎么也不关一关?”
邱子东望着李长望宽阔的背影,小声骂道:“这婊子养的,太盛气凌人了!”
杜元潮说:“走……走吧……哪儿不能教……教书?”
后来,邱子东被分到了离油麻地十里外的青墩小学,而杜元潮被分到了离油麻地十五里外的马荡小学。这是两所规模很小的小学,都为初小,不分班,几个年级合在一起上,这边一年级朗读课文,那边二年级在默写生词,三年级在做算术,而四年级在写大字。就一个老师,连间厨房都没有,天天轮流到学生家吃。晚上,除了一盏油灯,便是一番孤独。杜元潮的小学设在一片芦苇丛中,远离村落,四周苍茫,夜晚时,要么寂寂然,让人发空;要么刮起大风,水声如雷,芦苇互相挤擦,沙沙作响,像有无数飞蝗正从天空飞过,让人发怵。有一天夜里出来撒尿,抬头一看,远处的芦苇丛里竟荧荧然有几点火光像精灵一般在芦苇丛里跳跃,吓得尿未尿尽,就赶紧回到屋里。第二天学生告诉他,这芦苇丛里有好几处坟场。从此,他夜里再也不敢出门撒尿,只好将尿憋住,实在憋不住了,就尿在屋里。时间一久,屋里便有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如在厕内。
杜元潮想回油麻地。油麻地小学是完小,有五六年级,有宽敞明亮的教室,有油亮油亮的黑板,有大操场,有一个可供集体办公的办公室,有十几位老师,有插入云霄的旗杆,有竹林和树林相拥,一切都很正规。要重要的是,那儿是他的家,那儿有他的父亲,那儿还可以经常见到采芹。
杜元潮煎熬了一个学期,觉得那马荡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竟独自一人来到了李长望家。
已是上午九十点钟,李长望好像才刚刚起床,一副慵懒而满足的样子。松弛的面部肌肉、微微发红的眼睛告诉人,这个人夜里有了亏损。
“李书记。”杜元潮叫了一声。
“嗯。放假了?”
“放假了。”
家里人端上了早饭。
李长望坐到桌前的一张高背椅上,跷起腿,从一只装满了咸鸭蛋的盘子里挑了一只壳为淡绿色的,在亮光下一照,看清楚了空着的一端,然后在桌上轻轻磕了磕,壳便碎了。他将碎了的蛋壳轻轻揭去之后,用一支筷子向蛋黄刺去,随即冒出一股金红色的油来。
距离李长望不远的杜元潮,闻到了一股好闻的纯正的咸鸭蛋气味。
李长望惬意地喝粥吃咸鸭蛋,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喝粥的声音很响,这使杜元潮无端地联想到了那些在乡野小路上被人赶着的一头油光水滑的种猪。那种猪美美地痛快了一场而从母猪身上滑落下来之后,每每都会得到一顿犒劳:一盆豆浆或一盆麦粥。吃起来,呼噜呼噜地响,仿佛身子亏空了,急需要补一补,一副酣畅淋漓的样子。
喝粥,掏咸鸭蛋,这是一种富足而舒适的日子。
李长望喝一碗粥,掏一只咸鸭蛋,再喝一碗粥,再掏一只咸鸭蛋,不一会儿,额头上便有了细汗,脸的皮肤也渐渐熨平了,又有了那种健康的黑红色,一副又能重上战场作战的样子。
杜元潮默默地坐在一张很矮很矮的矮凳上,看李长望时,微微有点儿仰视。与李长望在一起时,他本就感到有点儿压抑,此时,就愈发地感到压抑。但他坚持着,一副坦然而恭敬的样子。李长望家的猫从他脚边走过时,他还伸出手去爱抚了它几下。那猫平素难得有人如此向它表示亲切,受了杜元潮的抚摸,显出一副舒坦又受宠若惊的样子,竟在杜元潮身边蹲下,亲昵地用身子蹭他的腿。他将它抱起来,放到腿上。那猫净在土灰中奔跑,立即,杜元潮干干净净的裤子上,便留下了许多腌的爪印。杜元潮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抚摸着那只猫。那只猫便在他双腿间的凹陷处伏下了身体,闭起双眼,柔软无骨地任由杜元潮抚摸去。
李长望终于吃完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