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大河的上空,只见水面上是无数黑色的人头,像一大群夜行的鸭子。
这是油麻地历史上一次最为壮观的情景,多少年以后,油麻地的人还会回忆这个不同寻常的雨夜。
李长望已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身后那些人游动时发出的水声。他看到了岸。他觉得那岸可能就是他的末路了。他十分吃力地划着,心中满是凄楚与悲切。
人们紧紧地跟了上来,但依然没有一个叫喊的。这种沉默,击垮了李长望。他勉勉强强地爬上岸后,看了一眼深邃的原野,没有再跑一步,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在平心静气地等待他们。
人们一个个爬上岸,将李长望紧紧地围在中间。
李长望没有蹲下,甚至没有用手遮一遮羞处。他直直地站着,但两条用力过度的腿却在嘟嘟地颤抖。
无数支手电光照在了他身上。
闪电划过天空时,他看到了他的乡亲,他们像一地的高粱。
所有的人,头发都被雨水淋得紧贴在脑门上,所有的人也都双腿颤抖。
后来,无数支手电光都集中到了李长望的腹下。这些光束互相碰撞与交叉,仿佛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个男人轻轻叹息了一声:“怪不得搭上手的女人丢不下呢!”
不知什么时候,人群退去———退去时,像一堵不住地剥落着而最终消失了的土墙。
两天后,当公安局的小轮船还在开往油麻地的半路上时,人们发现李长望已将自己吊在了果园里一棵最大的梨树上。
那年的梨树白花盛开,在雨中越发的娇嫩与美丽。
这个果园是李长望率领全村人从荒地上开辟出来的,屈指一算,已有十几年了。
李长望的罪孽是深重的。即使抛开这一重大事件不论,杜元潮与邱子东手上的五十页材料也几乎能将他送进大牢。方方面面的事情,顺着时间的线索,一笔一笔地被记录在那五十页纸上,它们构成了他一部罪恶的历史。
结束了。
李长望死得非常体面。他理了发,刮了胡子,穿着一身新衣,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鞋与袜子也都是新的,甚至连上吊用的麻绳都是新的———那绳子浸了雨水,散发着麻特有的苦涩香味。
一树一树的梨花簇拥着他。
油麻地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到了果园,拥挤中,碰落的梨花在雨中纷纷坠落。
在离这棵梨树不远处的另一棵梨树下,蹲着李长望七岁的儿子李大国。他没有朝父亲看,而是用眼睛乜着闪在人群一旁的杜元潮与邱子东。
杜元潮与邱子东似乎感受到了这双目光,下意识地往人群里走去。
于是,这孩子的目光就像那天雨夜中追索他父亲赤裸之躯的手电光一般,追索着杜元潮与邱子东移动的身影。
雨下着,梨花盛开着,也飘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