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开国骗腿儿上了自行车,在车上笑着回头说:“四兄,真有你的!”
王四绝望地看着马开国被夕阳照红了的背影消失在一条巷道里,很多的人在路上走动。他生怕再碰上熟人,便转身下了公路,爬上了一道河堤,望见了他的老家李家庄和与李家庄毗连着的他未婚妻闹钟姑娘的老家桥头堡。
王四不想引人注目地站在这里,他下了河堤,沿着泥泞的河滩行走。河滩上生长着一些细弱的高粱,还有茂盛的杂草,再往里去,则是一大片与河水相连的高大茂密的墨绿色芦苇,女人紧紧地跟着他,裙子的下摆在野草的梢头摆动。黑狗在杂草里一耸一耸地蹿跳着。
王四渐渐地进入了芦苇丛。柔软的苇梢在他的身体和手中的行包的碰撞下焦躁地晃动着,并且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苇叶边缘上的锯齿状硬刺在他的脸和耳朵上拉出了一道道血口子。他感到那些伤口火辣辣在发着烫,但没有丝毫痛楚。血红的夕阳洒在部分苇叶和苇秆上,渲染出一种类似悲壮的气氛。王四自认为很像一条胡碰乱撞的野狗,但回头看到那墨绿长裙与芦苇浑然一色,一束鲜花妖艳、满脸微笑灿烂的女人和那条泥鳅般滑溜地在粗壮的苇秆间钻来钻去的黑狗时,他立刻修正了前边的假设,认为自己更像一匹被猎人和猎犬追逐着的狐狸。猛回头时,一柄芦苇的剑叶锋利地锯了他的眼睛,呆钝的剧痛使他的脑袋突然膨大许多,黏稠的热泪凸出眼眶。他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手中的行包跌落在地,双手捂住了眼睛。钝痛由眼睛进入鼻腔、进入双耳,他感到自己正在体验着比导致痛哭的痛苦还要痛苦若干倍的痛苦。黏稠的液体沾满了手指,他惧怕地想到:坏了,眼球破了!黑暗的浓重阴云爬上了他的心头。他感到自己十分悲惨,非常可怜。他放下捂住眼睛的手,困难地睁眼睛。眼皮异常沉重,但终于在忧虑重重中开了一条缝。一道强烈的光线像箭一样刺进眼球,眼皮又急速地合拢了,眼泪又汹汹涌出。既然还能感受到光线,说明眼睛还没瞎。这个惊喜的念头明亮地驱逐了他心头的黑暗。因为眼睛遭受的苦痛他感到了一种还清债务般的轻松。他粗野地转身,身体夸张地推搡着芦苇,睁开绝对红肿了的眼睛,大声地吼叫着:“我的眼睛瞎了!瞎了!你现在总该满意了吧?”
橙黄色的阳光还是那么强烈地刺激着他受伤的眼睛,泪水不绝,酸麻涨闷的感觉持续着。他确凿地知道自己的眼睛没有瞎,但是他又一次吼叫着、特别地强调着:“我的眼睛瞎了!”
他的眼睛没有瞎,但视物模糊。无边的芦苇弥漫成一道幽蓝的高墙,那女人竟如同一块镶嵌在墙上的浮雕,狗蹲在她身体右侧,轮廓模糊,只有两只狗眼红红的,像绿墙壁上的两颗红光斑。
后来那道壁立的绿障渐渐涣散了,橙黄的阳光如同一股股轻清的烟雾、一道道明亮的洪水,在芦苇间流淌着、游荡着。那些芦苇棵棵笔挺,荷剑肩戟,仿佛一群群散乱的、密集的士兵。
女人脸上挂着两行蓝色的泪珠,鲜花灿烂,鲜花枝叶灿烂,仿佛用金箔、银片、贝壳镶嵌拼贴而成。狗是一匹黑色的冰凉玻璃狗。她的嘴唇哆嗦着,好像要说什么似的,但她终究没开口。王四意识到,要想让这个女人开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他说:“我警告你,你如果继续跟踪我,我真要杀死你了!你不要以为我是吓唬你,”他指画着左右前后,继续说:“这里是前不靠村,后不靠店,打死你,然后把你扔到河里,没有人会知道!”
女人入迷地盯着他的嘴唇,笑容绽开,味道放出,顿挫了王四的嚣张气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不是那种能够对女人下狠手的男人,尤其是对面前这个女人。他无可奈何地打量着周遭芦苇,愈来愈重的暮气、被芦苇分割了的缓缓流动的河水、河中的水腥味儿、芦苇的微辛味道在黄昏时分格外浓重。这时他看到在女人和狗的后方,在芦苇丛中,有一团暗红的蓬松乱毛在微微抖颤着,他辨别出那是一只红毛狐狸并随即嗅到了狐狸的臊气。他本能地把狐狸和女人联系在一起,把神话与现实联系在一起。一切的关于女人的令人困惑不解之处,似乎都可以从狐狸身上找到答案:这女人是狐狸变成的。她是一匹狐狸精。王四想起自己当水手时在舰船的潮湿舱房里躺在那狭小的铁床上摇摇晃晃地阅读《聊斋志异》的情景,那时多么希望有一位美丽温柔的狐女来到自己的身边。现在,狐女近在咫尺,如影随形般地跟着自己,理想变成现实,结果却是如此痛苦。王四自我解嘲地想:我是他妈的真正的“叶公好龙”!他有些胆怯,但并不恐惧,甚至又一次感到轻松。王四被一个女人跟踪是丑事,但王四被狐狸精跟踪着却是奇谈、是美谈,不但不必掩饰,甚至可以大肆地自我宣扬。被狐狸精迷过的男人是有仙气、有灵气的男人,舆论不谴责这种男人。纪律不制裁这种男人。王四感到自己真正地轻松了。他的视力在轻松心情下飞快地恢复了。他看清了狐狸那优美的线条,那狭长的鼻梁和弯曲在身后的扫帚尾巴。他尤其感到狐狸的眼神与女人的眼神完全一致。他感到自己一天来的狼狈逃窜是一场虚惊,问题早就应该如此解决:他从旅行包中摸出了一节用火鸡肉制成的大火腿肠,撕掉缠裹的油纸,炫耀似的对着女人晃了晃,他笑着说:“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了。我知道你是狐狸,但我不怕你。给。”他把火腿肠扔到狐狸眼前。狐狸惊恐地跳起来,用那小巧的蓝鼻子去嗅火腿。王四心中十分得意,但情况突变,把他的得意撕得粉碎:一直蹲踞在女人身侧的黑狗凶猛地跳起来,一口就咬翻了狐狸。狗晃动着头颅,耸动着颈上的毛,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噜声,狐狸发出凄厉的鸣叫,在狗的嘴底滚动着,像一个火红的绣球。一股极其难闻的味道突然挥发出来,熏得他想呕吐。黑狗松了嘴,团团旋转,狐狸叼起火腿肠,一溜红光,消逝在芦苇丛中。
潮湿的泥地上,留下了几撮金黄的狐狸毛,女人姿态依旧,对适才发生的一切仿佛没有看见。王四悲哀地想:狐狸就是狐狸,女人就是女人,想凭借鬼狐故事解救自己出困境的幻想彻底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