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感到极端疲倦,又头晕又恶心,心脏和肠胃一阵阵地痉挛、绞痛。他特别想抽一支烟。他打开旅行包,从尽底下找出了那个金光闪闪的、原准备送给大舅子的强力防风打火机,又拆开一包硬盒“万宝路”,啪,按火机,在咝咝的蓝色火苗中点着烟,贪婪地吸着。他渐渐地安定了。
王四不看女人看着芦苇,哀伤地说:“好姑娘,咱俩前世无怨。我招惹了你,也救过你两次,将功折罪,你放了我吧!”
他收拾好行包,站起来,往前走。脑子里晃动着绿裙里的风光。他心里矛盾重重,走出芦苇地,无法不回头,回头看到狗和女人也走出了芦苇地。
三
他在通往李家庄的那道黑色的石桥边站定了,夕阳如血,映照着哀愁的河水,狭窄的高粱叶子忧悒地低垂着,蝼蛄在泥土中凄凉地鸣叫。上尉感到无限的辛酸涌上心头,泪水流到颊上。他用手抓住她冰冷的肩头,晃动着她的身体,说:“姑娘,你是哑巴吗?你是聋子吗?你如果不是哑巴也不是聋子,就请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哪里?你为什么一个人站在桥洞里?你这样死死地追着我,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上尉粗暴地推搡着她,对着她吼叫。她的嘴唇颤抖着,眼眶里盈满泪水。她那副温顺可怜的样子唤起了上尉心中的柔情,他松开了她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也许是个好人,但你知道,我后天就要结婚,如果我把你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带回家中,结果会怎样?求求你一千遍地求你,带着你的狗,回去吧!”
女人的泪水扑簌簌地滴到湿漉漉的花朵上,上尉说:“求你了,小姐!”他转身走上桥头。暮气沉重,河上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辉,他看到自己的影子长长地倒在河里。没有女人的影子,也没有黑狗的影子。一种类似孤独的滋味爬上他的心头。他骂着自己:混蛋,你不能再去招惹她了!你为她度过了一生中最悲惨的一个下午。年久失修的小桥在他的脚下晃动起来。他每前进一步就感到莫名的痛苦加重了一分。走到桥头上,他无法控制自己,回过头去。她站在桥的那头,身旁是那片瘦弱发黄的高粱,好像一片鹅黄的云。那花那人那狗都如涂了一层釉,闪闪地放着光彩,河面上升腾起一团团雾气,血红的大月亮,宛若一匹红马驹,从广阔的地平线上跳跃出来,河上立刻出现了月亮长长的红影子。上尉心中的温情又恶性膨胀了,女人那无法言表的妙处又一次涌上他的心头。他感到自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不是一个敢爱敢恨的男人。多少浪漫故事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勇气在他心中陡然翻腾起来,他迈步向桥走去。
上尉仅仅走了两步,那条静静地蹲踞着的黑狗就蹦跳着欢呼起来。狗为先导,女人紧跟着,飞上了黑色的小石桥。她的绿裙的后摆飘扬起来、她的那些浅蓝的头发也飘扬起来。这是他的幻觉,其实她的头发粘在颈肩上,她的裙子则纠缠在双腿间。她张着双臂,高擎着鲜花,朝上尉飞来。一瞬间上尉热血澎湃,把功名利禄抛到脑后,竟然也张开双臂,扑向飞来的女人。他与她在桥中央那块摇摇晃晃的桥石上相遇,四臂交叉,嘴唇相接。他感到女人的身体无处不跳动,好像她身上生着一百颗心脏。她的嘴贪婪得可怕,上尉觉得自己嘴里漾开了淡淡的血滋味。灰白的恐怖感又从他脑后渐渐扩散,他感到自己的热情之火渐渐熄灭了。他试图挣脱出来,但女人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他又后悔了。月亮已脱离了河面,悬在那些高粱的梢头,银色的光辉洒在河中,也洒在他们身上。上尉觉得身上发冷,他用力把女人推开,说:“行啦,姑娘,咱俩相识,算是冤家聚头。咱们的关系到此为止。我后天就要结婚,今晚上你就到马庄镇饭店住宿,明天该回哪里就回哪里吧。”
女人痴迷地站着,怀中的花朵瓣瓣如玉片雕成。黑狗静静地蹲着,宛若一尊雕像。
上尉跑回桥头,提着行包进了村,街道上悄无人迹,村子里千家灯火,间或有孩子的哭声和狗的叫声从这家屋里那家院里传出来。
上尉的脑子里好像钉上了一幅画:一轮明月当空照耀,月下的小石桥,桥上怀抱鲜花的女人和黑色的狗。
他暗暗地骂着自己:你是个无赖!懦夫!狗都不如的东西!
靠近家门一步,对自己的痛恨和对女人连同那条黑狗的担忧就增强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