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面额五十元的人民币——上尉知道这样做很不光彩——用两个指头夹着递到女人面前,说:“对不起,算我冒犯了你——如果不是你的狗咬了我,我也绝对不会再回到桥洞里去……跟你开那些玩笑……请收下,算我对你的赔偿。”
女人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上尉的脸。她双手搂着鲜花,脸上的笑容永远。上尉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个女人将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巨大的麻烦,她不理睬这五十元臭钱是完全正常的。他抱着一线希望,忍痛又摸出一张五十元币,两张同时递给她,说:“再加五十行了吧?”
他发现把钱递到这女人面前如同把钱递到牛面前一样,牛盼望有人递给它一把鲜嫩的青草,她盼望什么呢?
上尉有些恼怒上来,提高了声音说:“你打算干什么?告诉你,你这种女人我见过,就算‘打你一炮’,也不过五十元钱,你高贵,一百元总可以了!”
话一说出口,上尉感到很后悔,他觉得这种脏话不仅亵渎了女人也亵渎了自己。虽然他看到过在港口周围晃动的那种女人,但也就是看看罢了,“五十元一炮”,听人说过的。
“我真诚地向您道歉,”他对着女人鞠了一躬,“请您不要跟我这种下作的人一般见识,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道歉完毕,他觉得自己鼻子发酸,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提起钢筋上的行包,垂着头,不敢看女人和黑狗,胆战心惊地往前走。
上尉多么希望怀抱鲜花的女人就此放了自己,领着她的黑狗回到她的桥洞或者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只求她不要像幽灵一样跟随着自己,但事与愿违。他始终被女人的味道包围着。无论他怎样疾走,也逃不出这气味的追逐。女人的脚步声细碎而且轻曼,那条黑狗更是悄无声息,仿佛一股油在地上流淌。他不用回头就看到了女人怀中鲜花的红光,她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黑狗距她也是一步之遥。路过那个积着水的小池塘时,在碧绿浮萍的间隙里,他看到了上尉、女人和黑狗的充满浓郁诗意的倒影。他知道再拐一个小弯公共汽车站就会突然出现在面前,在那里他很可能会碰到熟人,因此无论如何也要在这里把她和她的狗甩掉。
上尉站住脚,把行包扔在地上,咬牙切齿、使自己发起狠来,他虚张声势地压低了喉咙说:“如果你胆敢继续跟踪我,我就把你推到池塘里去淹死!”
他满以为女人会对这句话有所反应,即便不表示出恐惧表示出愤怒也好,他此时最惧怕的就是她那种似痴似迷、高深莫测的微笑。
女人在微笑。
上尉恼怒地说:“你不要以为我是吓唬你!现在我喊数,当我数到三时,你如果还不转身,我就用刀子先捅了你,然后再把你沉到池塘里去!”他从腰间皮带上摘下一把大号的水果刀,打开刀子,对着她的胸脯比画着。他喊道:“一——二——三——”她依然在微笑。
池塘里出现了三只洁白的鸭子,呷呷地叫着,悠闲地游动。它们粉红的脚掌在透明的水中像桨一样划动着,撩乱了水上的浮萍,也搅动了他们的倒影。
上尉暴怒起来,但她的绝对友善的微笑使他不能发狠。这时他看到了那只实为罪魁祸首的黑狗。上尉的恼怒终于有了发泄口。他攥着刀子朝黑狗扑去。
黑狗不龇牙也不咆哮,机警地一闪,就让气势汹汹、头重脚轻的上尉扑了空。他差不点儿就跌到池塘里去,皮凉鞋上沾满了紫色的淤泥。他回过头来,看到黑狗已经蹲在适才他站着的地方,而他站着的位置,恰是刚才黑狗蹲踞过的。上尉的凶猛一扑,起到的作用是人与狗交换了位置,并且还使女人将身体旋转了九十度。她那可怕的微笑在脸上绽开着。上尉又向黑狗扑去,黑狗还是悄无声息地机警一闪,女人轻俏地旋转九十度,人与狗又一次交换了位置。紧接下来上尉连续发起的十几次凶猛进攻,结果都是一样。他气喘吁吁地站着,女人和狗却都是呼吸平稳,没有丝毫的恐慌和紧张。
上尉握刀子的手紧张地痉挛起来。现在,女人的微笑对他再也不是琼浆玉液,而是致命的毒药。他感到眼前全是那微笑化成的赤红的火焰,而那十几朵鲜花则是火焰中央最炽烈的部分,女人身上那绿裙子也像绿色的火苗在抖动。他觉得自己伸出去的手臂和刀子正在火焰中熔化着。
上尉大声抽泣着说:“小姐,求求你,饶了我吧!我从今之后保证改过,无论在何时何地,再也不敢占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