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和,你也应该成个家了,老这样照顾我们娘儿俩,耽误了你。”杨元珍心里不忍,瞅个机会就劝他。
“我成家干啥?现在国内敌情这么多,干我这行的,还是单身方便。再说,你这儿不也是个家嘛。”
她听了心里有点打鼓,又没敢往深里领会。
在老杨的安排下,她见过几次大儿子小原,远远地,悄悄地,像做贼一样。每次从小原的幼儿园门口回到家,她就一阵阵心疼。
“去见见老高,让他以后安排个时间,你们娘儿俩好好见个面。”杨德和劝她。
她摇摇头,她想儿子却不愿见到儿子的父亲,离了婚,再见面就没啥意思了。见面让他为难,儿子如今认了别人为娘,再见到她,儿子小小的心里会怎么想?
她一个人默默咽下这口苦水。
年三十,她备了一桌酒菜,杨德和坐下,一杯接着一杯,闷着头不住地喝。
她把住他的酒杯,不让他喝了。他是公安分局局长,贪杯是要误事儿的。平时,他顶多喝一杯,今儿虽说是年根儿下,也不能这样可劲儿地喝呀。
“没,没事儿……在部队时一斤酒也喝过,不该干公安,好多年不敢痛快地喝……个够。”他还是把一杯酒灌进了肚子。
“你今天咋了,像是心里有事儿?”她问。
“大姐……”杨德和其实大她一岁,因为高伯年的缘故,一直称她“嫂子”,后来,嫂子无从叫起了,进城后,便改称“大姐”,“你说心里话,是不是我接你来,反倒叫你心里更难受?”他眼里似乎有许多血丝。
“哪儿的话?你还不是为我们娘俩好。”她心里发酸,泪水涌上了眼眶。
“可你过的这叫啥日子,离他倒是近了,可又不是自己男人。还不如留在老家,心慢慢静了,日子还可以重新开始。”
她低下头,悄悄抹了抹泪。
“大姐……我们再改改称呼吧,我和你一起过。”杨德和突然站起身,紧紧攥住她的手。
“不,不行……”她惊恐得下意识地挣脱了手,“他大舅,这万万使不得。”
一时屋里显得好冷,她觉得上下牙都在不停地打颤。她愣了好一会儿,便转身给歪在被垛上睡着了的小华脱衣盖被。
“大姐,你觉着我这个人不好,有歹心,是吧?”杨德和抽了一堆烟灰后,闷声说。
“不,你的心我看得真真的,我一辈子感激你。”
“那我刚才的话,又咋不行?”
“他舅,你知道我的心思,又不知道我的心思。我不再嫁人了。过去,我老嘀咕你不成家是为了我们娘儿俩,我怕就怕这个,怕你糊涂。今天咱就把话说明了吧。他高伯年不认我,我认他,这辈子是他的人。再说,我是个乡下妇女,城里有的是会说会写,长得又俊的闺女,你也该找个像模像样儿的。”
杨德和霍地站起身:“说心里话,我羡慕过我们高营长。自打那次见到你,看到一个女人敢去抱敌人机枪,负那么重的伤,爬五十里路去找自个儿的丈夫。我就佩服你,认准你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我也想找一个,又哪儿去找,城里这些酸文假醋的女人,我一个也看不上!”
他穿衣戴帽走到门口,又转回身:“大姐,刚才算我说的混话,就算没说,以后我们还照过去的关系处。”
下个星期天,他又来了,没事人一样,笑呵呵地抱住小华,用胡子扎他的脸。
可杨德和始终不成家。
一九五六年,杨德和突然病倒了,躺在病床上,不住地咳血,医生说,是肺结核晚期。
杨元珍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知道这是啥病。
她每天到医院去守着他,伺候他。杨德和对她一生有报不完的恩。她这条命是他给的。还有进城后的一切全靠他支撑着。她觉得对不住他。他给了她这么多,但他又从她这儿得到了啥?啥也没有。一个人活了一辈子,就这么一个人走了吗?
“我接你到家去住吧。”她对他说。
他摇摇头:“这病还是死在医院吧,到哪去也是腻歪人的。”
“不怕。”她轻声说,“住到家里,你想干啥都依你。”她抓住他干枯的手,泪水滴在那手上。
杨德和睁大眼睛,用灼热的目光久久地望着她。
“有你这句话,我啥也不需要了。今后,你自个儿带着孩子更难了,我关照了区里,尽量照顾你。遇事依靠党和政府,也可以去找老高。……大姐,我佩服你,你对得起老高,我从参加革命的第一天起就跟着老高干,闭眼的时候,总算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