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元珍一大早就把炉子捅开,然后到旁边的早点铺买来豆浆、油条,又给儿子摊了个鸡蛋,伺候建华吃完,走了,才坐在床沿上喘口气,星期天建华还得去公司开会,说是去领任务,准是又有新工程了,这下,他又该忙了,一天到晚着不了家了。每次一个工程干完,建华就像剥了层皮。她轻轻给孙子正了正枕头,小蒙正睡得香。
建华离婚后,一直不愿再成家。哪一天她身体顶不住,死了,他能照顾好这孩子吗?可是,娶个后妈,又能对小蒙蒙好吗?杨元珍一阵心酸,爱怜地摸着孙子的小手。
这孩子自小懂事,像他爸爸。眉眼像谁呢?她端详着孙子细嫩稚气的脸,小时候人家都说他像他妈,现在,她却在小蒙蒙的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抛弃了他们的人。
“奶奶,我爷爷呢?”小蒙问过她。
“死了。”她骗孩子。
“怎么死的?”
“打仗牺牲了。”
建华看了母亲一眼。他知道父亲并没有牺牲,而是和母亲离了婚。他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没有人告诉他。他懂事,也从不打听,抛弃了母亲的人,他不想知道。
“妈,您跟小蒙蒙瞎说些什么?”建华小声埋怨母亲。
杨元珍平静地看着孙子:“小蒙,奶奶没瞎说,你爷爷是英雄,奶奶佩服他。”
她对孙子说的是真心话。
她想着,眼睛模糊了。没想到她还能见到他。除了六三年普店街闹大水,她躲在人群里偷偷看见他一回之后,这次又见到他。这次她看得那么清楚。他老了,脸比过去细润了,她惦记着他的病,但又不能去看他,她不愿去难为他,老杨当年就说过,他那个女人好恶。
她不是没有后悔过。那年送高原来,她就不该回去,是自己那会儿眼界太窄,死心眼儿,惦记着公婆,惦记着家里刚分到的几亩地。
临走那天晚上,她问他:“我走,你想我不?”
“净说些没用的话,怎么会不想!”
“那你还放我走?”
“是你要走,又不是我赶你。你走也好,家里没人照顾,我这儿又忙,顾不上安个家,你住在机关里,出来进去也不方便。”
“我可不兴你跟城里的大姑娘拉拉扯扯的,把我甩了。”
“你呀,还是个党员村干部呢,说话没个水平,像个没觉悟的妇女,胡乱猜疑个啥!”
她拖住他的胳膊,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我看出,你在人面前不愿意理我。去看戏时也不和我坐一块,嫌我太土气对不?”
“瞧你这个婆婆妈妈的劲儿。我这是在工作,能没事儿光跟你穷聊,再说,头排座是发给领导的,你一个家属,也能一块坐到头排去吗?”
她不再吭声。
然而,让她说中了,他果真找了个城里的大姑娘。那一次,竟是她与他的最后一夜……
一滴泪水掉在孙子小蒙蒙的脸上,他睁开了眼睛。
“奶奶,你哭了?”小蒙爬起身。
杨元珍慌忙用衣襟擦擦眼:“傻孩子,奶奶眯眼了。”她拍拍孙子的屁股,“快起来,奶奶给你弄早点去。”
“杨大娘。”是张义兰在窗外喊她。这些日子,这姑娘跑得勤,几乎每天来一趟,每次都给大娘捎些新鲜菜、瘦肉、排骨什么的,还不肯收钱。她在副食店卖菜,买的便宜,可义兰这些举动,她明白,全都是冲建华来的。这可让她犯难了。要说义兰这孩子不错,长得挺俊,人也勤快,爹是个瘸子,哥是个“十指不沾香”的主儿,家里的活儿,全是义兰包了,干起活来泼泼辣辣,麻麻利利,当家过日子,里里外外都拿得起,是把好手。而且义兰还有一副热肠子,嘴上厉害,心里没啥,要是对谁好,割她身上一块肉,她也干。偏偏建华对义兰一点心思也没有。杨元珍不时在儿子耳边叨叨义兰的好处,建华毫不动心,听见这姑娘的名字就心烦。杨元珍不知儿子到底是什么打算。每次见了义兰,就觉得对不住这姑娘。
“啊,刚起床呀?”张义兰话音刚落就径直进了屋,见小蒙蒙正在穿衣服,慌忙过来帮他穿。
“我自己会。”小蒙害羞地夺过自己的裤子套上。
“你爸爸呢?”
“不知道,我刚醒。”
“杨大娘,建华哥呢?大星期天的还上班呀?”张义兰冲窗外问。
“谁知道,说是到公司领任务,不知又要来啥工程了。”杨大娘给孙子摊上了鸡蛋。
张义兰一挑门帘走出来:“我知道是什么任务,我就是来告信儿的。”她脸上喜气洋洋,“咱普店街要拆了,在这修环形线。”
“拆?啥环形线?你们年轻人的名词,我越来越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