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柳老爸也一道去么?”
“老爸他也有号牌在身,自然去得!”
“可是柳老爸这尊容,最易记认,万一……”“那么,”沈士柱立即改口说,“老爸就留在宅中,让小弟独自走一遭便了!”
“噢,”柳敬亭笑嘻嘻地说,“沈相公想卖脱小老,这可使不得!小老与沈相公结伴南来,自问事事向前,不敢躲懒。这番也定不落后!”
看见沈、柳二人全都执意要去,查继佐一时没有了主意。他转向站在一旁的查继坤,征询地问:“大哥,你瞧这事……”查继坤点点头,说:“这样吧,既然二位要去,那么学生这里派了几个精壮的手下,在左近暗地追随护卫,一旦有事,也有个照应。”
这样安排,自然可以让人放心一点。于是查继佐便支开身边的仆人,对两人详细交待了一番,告诉他们按照约定,凌君甫的那些人马将要从小东门进人,并且以臂上缠有草绳为记;然后,又再三叮嘱他们一定要事事小心,这才请查继坤引路,避开众人耳目,从西侧的一道小门把他们送出去。
位于城中东北部的查家,离小东门并不算太远。当沈、柳二人沿着狭长的街巷向前走去时,发现太阳已经偏向了西边。街巷两边的高低院墙、那大小不一的门扇,以及门扇顶上的黑瓦顶,全都反射着明晃晃的光。一路上,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地从家里往外搬东西,看那紧张匆忙的神色,不用问,必定是受到夜来那个谣言惊吓,打算出城避难的。这一次,两个朋友虽然照例结伴出来,但就柳敬亭而言,与其说是急于看看外间的情形,不如说主要是不放心沈士柱。说实在话,以他这些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对于眼前这种事已经不再会感到特别好奇。如果真要拿主意,他倒是同意在这种时候,尽可能不露面为好。但是,瞧着沈士柱那种兴奋得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的样子,他又知道,就算硬是拦着不让出来,沈士柱恐怕也会偷偷往外跑。为着免得万一出了事,连个照应报信的人也没有,他才决定干脆陪同出来走一趟。不过眼下,看见沈士柱像丢了魂儿似的两眼闪闪发光,转动着光秃的小脑袋,四下里打量,嘴里还不停地喃喃说:“啊,果然动起来了,都动起来了!这就好,这可好了!”柳敬亭就不禁暗暗摇头,伸手扯了对方一把,悄声警告说:“老兄说话可得留点神,仔细让做公的听了去!”
“啊,对对!”猛然醒悟过来的沈士柱,连忙点着头,乖觉地说:“得留点神!得留点神!”这之后,两人便不再说话,相跟着加快脚步,朝着通往小东门的大路赶去。
小东门的正名叫宣德门。出门不远,就是供军队操演的校常一条泥沙铺设的大路,从那里一直延伸到城内。由于兵马长年累月地奔驰踩踏,路面已经破烂不堪,而且尽是坑坑洼洼。虽然还在巷子里时,柳敬亭就听见外面老远地传来闹哄哄的声浪,但当走出巷口一瞧,他却仍然不由得为之一怔。只见大路上黑压压的,拥挤着无数逃难的百姓,有挑着担子的,有驾着独轮车的,有赶着驴马的,但更多的则是背着各式各样的包袱,正拖男带女、扶老携幼地从四面八方乱纷纷地拥来,又向着城门的方向赶去。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那样惊慌失措,悲苦凄惶,完全是一副被吓破了胆的样子。很显然,如同刚才巷子里的那些居民一样,他们也压根儿不知道夜来那个消息,只是有人故意散布的谣言,而且,都很害怕鲁王的军队一旦打过来,会对他们这些“大清顺民”施以无情的报复;但是,他们似乎又并不相信清朝的官府当真能够保护他们,结果只好像一群没有主宰的惊弓之鸟似的,一有风吹草动,就争相逃命。随着他们蹒跚而行的脚步,大路上扬起了漫天的尘土,灰蒙蒙一片,使太阳都为之暗淡了下来……“嗯,老兄那条计策果然使得,竟是把全海宁城都闹动了呢!”发现情形果然不出所料,甚至比预想的还更混乱,柳敬亭不由得回过头来,低声称赞说。
“可是、可是怎么会这样子?这么多人,这么乱……”沈士柱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问。看来,眼前这来势汹汹、惊恐万状的景象,把他好吓了一跳。
柳敬亭斜觑了他一眼:“咦,人越多,越乱,才好呢!不乱,外边的人怎么进得来?”
沈士柱却摇摇头,喃喃地说:“不对,不是这样子,不该这样子……”“不该这样子?”柳敬亭感到莫名其妙,“那该是什么样子?”沈士柱却没有回答,只是像受到某种无形禁制似的发了呆。这样站立了片刻,待到人数众多的一群百姓乱哄哄地拥了过来,他就魂不守舍地随着人流向前走去。柳敬亭看见了,只好紧赶几步,跟在后面。
两人脚步不停地走了一阵。这当儿,由于蜂拥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情形也变得更加混乱。有因为抢道而发生争吵的,有因为走丢了亲人而又哭又喊的,有因为突然发病而昏倒在地的,还有财物被窃的、行李散架的、把要紧的东西忘在家中要回去取的……有两个汉子,不知为什么争执起来,其中一个被另一个猛然一推,向后噔噔噔地倒退了六七步,撞歪了一架独轮车,还带翻了一挑担子,把那些坛坛罐罐摔了一地,弄得哭骂声四起,周围的人乱作一团。还有一个瘸腿的老头儿,发辫披散着,气喘吁吁地追赶一只逃脱了捆绑的鸭子,忽然脚下绊着了什么,一跤跌倒,待到挣扎起来,已经是满脸鲜血,但是却顾不得疼痛,仍旧瞪大惶急的眼睛,在人丛中寻找那只不知去向的鸭子。不过,最可怜的还是那些有身份人家的妇女,她们那一双小脚即使在平时也是步履维艰,哪里经得起在这坑坑洼洼的路上奔命?一路上竟是几步一跌,连滚带爬,弄得哭爹喊娘,狼狈万分……这样一些情形,柳敬亭自然都看在眼里,不过,前些年,他跟随左良玉的军队行动,比这混乱十倍,也残酷十倍的场面都见识过许多,因此,虽然心中也自叹息,但是已经没有什么更惊骇的感觉。倒是沈士柱,却像抵受不住,怕冷似的缩着身子,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步子也迈得越来越缓慢。柳敬亭不由得奇怪起来,心想:“前一阵子,他不是还生怕城中乱不起来么!怎么事到临头,却变成这副模样?”于是挨近前去,低声问:“嗯,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