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万福!老爷呼唤媳归,不知有何吩咐?”大约看见有客人在场,董小宛一进门就微微低下头,径直走向冒起宗,把双袖交叠在腰问,行着礼问。
冒起宗却闭着眼睛,没有反应。直到董小宛又问了一句,他才“氨的一声,抬起眼皮。当看清董小宛已经站在跟前,他就咧开嘴巴一笑,点点头,随即重新把眼睛合上,摆了一下手,说:‘“嗯,你来了,很好!余…余先生说,他要走了。他是个好……好人,大好人!救了我们全家!你……你就唱……唱支小曲儿,给他送……送行吧!”
“啊,老伯是说,给我送行?”余怀不由得一怔。
“唔,是给你唱!”冒起宗说得很肯定。
“这个……恐怕……但是……”
“启禀父亲大人,”不等余怀结巴出个所以然来,站在一边的冒襄却出乎意料地上前一步,低着头禀告说:“小宛近日身子不大好,又许久不曾唱了,只怕、只怕唱不好……”“唱得好!”冒起宗不耐烦地打断他说,“前些日子,我听见她在屋子里唱,给你解闷儿,就唱得挺好的嘛!”
“可是,这几日她确实病了,在发热,没有再唱了。”冒襄坚持说。
当董小宛还是秦淮河的一位名妓时,就以色艺双绝而名声远播。余怀也曾在各种场合里,不止一次听过她演唱,并留下很深印象。后来,她嫁给了冒襄,这种机会便不再有了。现在,能够再度领略董小宛的美妙歌喉,余怀自然十分高兴。
刚才他支支吾吾,无非是觉得主人过于情重,自己有点生受不起。不过,现在听冒襄这样一说,他就顿时不安起来,连忙从旁帮腔:“哦,既然病着,就不要勉强了!”
“你别听他的!”冒起宗粗暴地打断说,随即睁开眼睛,气忿地瞪着儿子:“什么病了,不能唱,分明是有意推搪!余先生远道迢迢,又上宜兴,又来这里,就是为的来看望我们,这容易吗?还解囊相助,搭救了我们全家,这容易吗?你不念这份情,我可念这份情!如今他要走了,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我家败落到这个样子,别的也拿不出来答谢人家,不就是唱支小曲儿吗?可你、你还推三阻四地不买账!”
老人越说嗓门越响。他的一双醉眼发出恼恨的光,疏朗的眉毛竖了起来,胸前一起一伏的,呼哧呼哧地直喘气。看见父亲这样子,冒襄分明畏缩了一下,但仍旧顽强地争辩说:“可是小宛她……”“啊,你们唱不唱?唱不唱?”老人蓦地高叫起来,同时暴怒地用手“哗啦”一拨,桌上的杯碗顿时左摇右晃,倒了一片。
“哦哦,媳妇唱!媳妇唱!媳妇这就唱!”站在一旁的董小宛吓得浑身一抖,连声表示说。她立即走到丈夫身边,急切地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把他拉到一旁,搬过一张椅子,按着他坐下来。看见冒起宗已经再度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又匆匆走到余怀跟前,深深地行了一个礼,说:“余先生请坐,待贱妾献上一曲,代我家老爷、相公为余先生送行。唱得不好之处,还请包涵则个!”
在冒襄父子大起争执的当儿,余怀也感到不知所措。他自然理解冒襄回护爱妾的心情,但是如果全力帮着朋友说话,又怕会挫伤老人的一番好意,因此一时问不知如何劝解才是。眼下,看见董小宛挡不住冒起宗的催逼,终于准备开始给自己演唱,他就顿时再度不安起来,本能地打算推辞。但当接触到对方的视线时,他却意外地发现,在昏黄的灯影下,董小宛那闪动的眼神显得那样焦急、可怜,充满着祈求的意味……于是,他心中不由得一动,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收回去,迟迟疑疑地回了一礼,又望了望皱着眉头一声不响的冒襄,心神不定地坐回椅子上。
现在,屋子里再度静了下来。已经走到八仙桌旁的董小宛,紧闭着嘴儿,默默地挽起袖子,拿起一根竹筷,双腿并拢地站着,摆出习惯的姿势。不过,她并没有马上开始演唱,而是微微蹙着眉毛,凝视着桌上那一朵跳动的灯焰,仿佛在收敛心神,又像在暗自选择唱段。末了,只见她手腕一动,用竹筷在桌面上轻轻敲出节拍,先哼出一段音乐的过门,然后轻启朱唇,曼声地唱起来—— [高阳台]凛凛严寒,漫漫肃气,依稀晓色将开。宿水餐风,去客尘埃。思今念往心自骇,受这苦谁想谁猜?望家乡,水远山遥,雾锁云埋。
[山坡羊]翠巍巍云山一带,碧澄澄寒波几派,深密密烟林数簇,滴溜溜黄叶都飘败。一阵两阵风,三五声过雁哀。伤心对景愁无奈。回首家乡,珠泪满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