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查二爷嫌麻子肚量太大,把贵府给吃穷了,想往外赶不成?”
“好!”余怀一跃而起,把大拇指一伸,“山崩于前而不改当行本色。柳老爸就是好样儿的!”
看见老朋友又恢复当年狂放不羁的样子,冒襄愈加情怀亢奋。他把手中的折扇一合,站起来,不客气地指着柳敬亭说:“既然如此,那么干脆,你老爸就施展妙技,给大伙儿开讲一场,也省得我们干坐着,等得心焦!如何?”
“啊,不错!”“正是!”张维赤和余怀也直着嗓门大叫。
柳敬亭依旧笑得很安静:“开讲不妨。横竖麻子的肚皮里有的是存货。有一日好等,老汉就给列位说上一日;有十日好等,老汉就给列位说上十日!不过,眼下却且不忙开讲,待小老先向列位献上一曲。只不知列位可肯赐教?”
余怀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噢,学生只听说柳麻子说书,天下无双!却不知道你老原来还会唱曲!”
冒襄却已经有点迫不及待:“好哇,有此新鲜事儿,我等自然是非领教不可的了!”
“可是,你们全无必要跟着我一道在这儿等死!”查继佐突然使劲一跺脚,爆发地吼叫起来,“全无必要!懂吗?”
柳敬亭的目光朝他一闪,随即,像没有听见似的,依旧向余、冒二人点点头,说:“小老所献此曲,原是古调,非得以琴伴奏才成。小老不恭,已经看见此间便有。”说着,他就站起身,走向摆在屋角的一张琴案,先用手指拨弄了一下,然后回身向主人行了一礼,不慌不忙地坐到那一张幽幽地闪着光的古琴跟前。看见他这样子,屋子里的人都不由得静了下来。因为柳敬亭弹琴唱曲,他们全都没有听到过,都多少有点好奇。就连查继佐,到了这会儿也只能脸色阴沉地望着,没再阻拦。
这当儿,柳敬亭已经老练地调正了弦柱,校准了音色,随即轻轻弹出几个音阶。只这么一出手,在座的行家像余怀和冒襄,就立即发觉老头儿果然身手不凡,不仅辨音准确,而且力道沉雄。不过,更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几乎在那十根手指落下的一刻起,琴弦就在极富变化的勾、挑、按、捺当中,猛烈地跳动起来,紧接着,高亢而急骤的旋律,有如翻卷的波涛,奔腾的战马,倏然而起,汹涌而至,使人们的心头为之一震。
激切的琴声铮铮纵纵地持续着,把听众们的情绪急剧地推向一个又一个波峰,推向一座又一座崖巅,随后,就收敛起它的逼人声势,一转而变得萧萧索索,纷纷扬扬,人们的心也仿佛重回到平地上,眼前展开了一片白茅满目的旷野,天低云暗,四顾无人,只闻虎啸狐鸣之声……大家正感到惊疑不定,忽然,柳敬亭把头一仰,扯开苍凉粗犷的嗓门,亢声唱了起来: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在座的都是熟读诗书的文士,自然立即听出这几句歌词出自《诗经》中的《郑风》,原题就叫《风雨》。本是抒发一位女子在风雨交加、心情郁闷的日子里,忽然遇见意中人归来的欣喜心情。但是,眼下被柳敬亭配上悲壮的音乐,再用粗犷的歌喉唱出来,那意味就完全变了。的确,眼下正当国破家亡,大难未已,又何尝不是一片风雨交加,天地变色的景象?所幸全国各地尚有一批不甘屈服的仁人志士在坚持反抗,也正如寂寥的旷野中,依旧啼响着声声高亢的鸡鸣。而他们这些君子,为着同一种信念和追求,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终于又重新走到一起来了。这难道不是十分值得庆幸吗?且不论将来是成是败,是生是死,光是能得到这一份情谊,就已经是人生最大快慰了!正是受到这种憬悟的感召,在座的朋友们听着听着,都情不自禁地生出了强烈的冲动,心中充满了无可名状的感激与挚爱。到后来,一个个变得神态庄严,热泪盈眶。就连查继佐,似乎也暂时不再去想哥哥的安危,面容明显地变得开朗和果决起来……也许是受到这种情绪的主宰,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家不再像前一阵子那样气急败坏,而是本着求仁得仁的坦荡情怀,把生死安危置之度外,重新变得有说有笑,并且认真地商量起接应义军的事情来。
这样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忽然,外面传来了“轰”的一响,遥远而隐约。
随后,又接连响了两声。这一次,清楚了一点,却依然在远处,像是就在南城那边。在座的朋友们不由得一怔,都专注地侧起了耳朵。
“轰!轰轰!”又是几声闷响传来。这一回可以听得很清楚,方向确实就在南边的城上。
“炮声!是炮声,开炮了!”余怀首先站起来,神情严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