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襄苦笑着摇摇头:“你可千万别去弄,我是说说玩儿罢了!你为了我,已经受了许多的苦,瞧你这双手,都磨出茧来了!还有你这身子,也真是瘦得多了。
听说我闹病那阵子,你每日把好吃的都留给我,自己只吃一顿糠菜,还得张罗许多家务事。唉,实在太难为你了!”
董小宛痴痴地望着丈夫,突然张开双臂,使劲把他抱住,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相公,相公!妾身真是太、太疼惜你了!你知道么?为了你,妾身就是即时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冒襄也已经动情地把侍妾揽进怀里,听了这话,顿时眉头一皱,不高兴地说:“你胡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可是……可是,”董小宛流着泪说,“妾身十岁时,我娘听说石城门外的江神庙有个瞎先生算命很灵,就带我去让他算。那瞎先生当时就说,我的命煞重身轻,又多刑冲破败,怕年寿不长……”听侍妾说得认真,冒襄倒呆了一呆,但随即摇摇头,抚摸着她细密柔软的秀发,断然说:“那些走江湖的,十有八九都是靠吓唬糊弄人骗饭吃,你能信他!
哎,时辰不早了,赶快洗一洗,上床睡吧!”
由于丈夫这样说了,董小宛也就似乎得着倚仗似的,脸上重新绽开了笑靥。
她笑得那样开朗、宁帖和长久,是嫁进家门三年多来,从未有过的。
小半天之后,随着破宅子中这最后一盏油灯的熄灭,整个院子也进入了沉沉的梦乡。只有变得繁密起来的唧唧虫声,像奏响了一支夏夜的乐曲,它们热烈地、不疲倦地演奏着,给人们的梦境,注入几许甜蜜,几许安详……这乱离时世中的一夜,如果不再发生别的事情,也许好歹就这么过去了。然而,冷不丁的,街上的狗忽然汪汪地吠叫起来,一两只,三四只,越来越多,越吠越凶。接着,是奔跑的脚步声,嘭嘭的打门声,惶急的喊叫声。人们开始从睡梦中惊醒,纷纷披衣起床。于是,刚刚还是鼻息沉沉的残破小城,像是被某种强力猛地撞了一下似的,顿时骚动起来……冒襄和董小宛因为睡得太沉,直到冒成敲着西厢的门叫唤,才蓦然惊醒。当他们匆忙穿上衣裳,开门走出时,发现冒起宗、马太太、奶奶苏氏、刘姨太,还有余怀主仆,都已经齐集在天井里,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成一团。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冒襄一边紧张地问,一边胡乱地系着腰带。
“少爷,鲁王爷的兵过江了!”冒成回答。
冒襄心中一愣,顿时想起去年十月,也曾为这种消息虚惊过一场,于是皱着眉头问:“鲁王爷的兵?会不会像上回那样,又是谣言?”
冒成摇摇头:“这回可是真的了!刚才听外边的人说,是一伙打夜鱼的看见的,江南开来好多的船,火把红彤彤的一大片,把半条江都映亮了!”
“要是这等,今番恐怕是死定了!死定了!”冒起宗喃喃地说。
由于酒意已经过去,他也恢复了平日的端庄与沉静。
“哦,那、那可怎么办哪!”“老爷,你可得想个办法呀!”女人们一齐惊慌地尖叫说,并且急得哭了起来。
“襄儿,你瞧这事……”老人望着儿子问。
冒襄没有立即回答。因为事出突然,他心中一时也乱得很。加上这当儿,透过倒塌了的大堂和大门,可以看见街上已经乱成一片。那些准备逃难的人已经开始把家当往外搬。这种情形使大家更加焦急,也使冒襄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老爷,相公,”看见大家一时没有主意,董小宛从旁试探地说:“要不,还是先上大白居去躲一躲?那里毕竟偏僻些,南兵一时到不了那里。”
大白居,是冒襄的朋友张维赤的别业。去年六月,他们全家逃离海宁之前,曾经把女眷们送到那里去住过一阵子。不过,自从上一次传说鲁王的兵打来时,冒襄同张维赤闹翻了之后,彼此就没再来往,现在又逃到那里去,对方到底肯不肯收留,却有点吃不准。因此,冒襄没有吱声。
“老爷、大爷,姨奶奶说得不错,”冒成接了上来,“今日小的在街上遇见张相公,他还叫住小的,打听老爷和少爷如今怎么样了,问了许多,很关切似的,临去时还说有事就找他!”
冒襄瞧了瞧父亲,对这个消息感到有点意外,也有点感动和宽慰。不过,情势却不容他多想,倒是如果张维赤真有这句话,那么上大白居去,当然不失为一个可行的选择。于是他“嗯”了一声,打算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然而站在旁边一直没有开口的余怀忽然问:“鲁王的兵打过江来,无非是要收复大明故土。我们又不是鞑子,何必如此惊慌走避?”
冒襄微微一怔,随即醒悟过来,于是苦笑说:“兄新近到此,故此有所不知——皆因听说鲁王的兵所到之处,凡见有剃了发的,便俱认作是鞑子,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杀却。是故百姓迫于无奈,只得纷纷走避。兄明日上路,也须仔细留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