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柳敬亭突然认出了,那个人不是别个,竟然是失散多时的余怀!而站在他旁边的,则是他的仆人阿为。
这做梦都没有想到的重逢,使双方都大为激动,顿时惊喜得又叫又喊,手舞足蹈。于是,由余怀主仆相帮着,好歹说动了旁边的人,彼此几经挪移,最后柳敬亭和沈士柱也勉勉强强挤上了亭子。“哎,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因为周围实在太拥挤,彼此紧紧握了一下手后,余怀便迫不及待地问。
这倒使柳敬亭有点难于回答。因为一来周围黑压压的全是人,二来这事也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楚的。他只好使了个眼色,说:“老衲与这位师弟是受寺中派遣,到城中来采办米粮的,不承想却得遇二位相公,也可算天缘巧合了!”
余怀是个机灵人,听他这么说,无疑已经会意。只见他点点头,转口又问:“两位师父想是打算出城?”
“皆因事已办妥,寺中又急着等老衲回去,是以不欲在城中久待。惟是看这情形,却是欲出不能,不知何故?”柳敬亭继续在暗示对方。
“哦,师父想亦听说,昨夜城中纷传南兵渡江,所以百姓恐惧,争欲出城躲避。惟是县尊张公适才着人宣谕,说是已经查明并无此事,纯系谣言,并下令关闭城门,不许百姓出入,以免为敌人所乘。师父今日恐怕难以……”他正要说下去,不料就在这时,周围又是哄的一声,随即就惊慌地骚动起来。只见本来拥挤在前面的那些百姓,像受到某种无形的压迫似的,纷纷向后倒退,那些一时倒退不及的,就被挤压得跌倒在地上。于是有的人干脆转过身来就跑。但是后面的人却尚未反应过来,依旧往前拥。两下里这么一冲撞,整个场面可就顿时变得大乱特乱,无数的人被撞倒,被人从头上身上踏过去。那刚刚踩踏了别人的,转眼之间又被别人踩在脚下。一时间惊叫声、哭喊声、呻吟声、垂死的挣扎声,此伏彼起,震耳欲聋。柳敬亭等四人凭着亭子护栏的阻隔,而且又在土丘上,一时间还未受到波及,不过面对到处乱窜的百姓,情形也相当危险。本来,沈、柳二人临出门时,查氏兄弟曾经表示会派人暗中保护,但这会儿竟是一个也没有出现。相反,他们却远远地看见,一伙身穿号衣的兵丁,正骑着马,从城门那边如狼似虎地冲过来,见人就用鞭子抽,用刀背打。不用问,刚才那一场造成许多人死伤的大乱,就是这伙恶棍强行驱赶的结果。尽管如此,却仍旧有不少老百姓,像吓昏了头的牛羊,逃着躲着,糊里糊涂地又继续向城门拥去。
“嗯,如果那张尧[yáo]扬不准百姓出城,那么自然也就不准外面的百姓进城。这么一来,凌君甫和他的手下也就全被挡在城外,这却怎生是好?”望着由于老百姓被驱散,因而变得空旷起来的街道,以及街上的那死去的、受伤的难民,听着死伤者亲属那些呼天抢地的哭喊,柳敬亭悚然震惊之余,焦急地想。的确,虽然他闯荡江湖大半辈子,可以说见多识广,但急切间也感到束手无策。他只好回过头去,打算同朋友们商量。然而,就在这时,站在旁边的沈士柱忽然说了一声:“你们让开,等我出去!”接着,就看见他朝大家把头点了一点,然后毅然转过身,出了亭子,大步向城门的方向走去。
“哎,昆铜,你去做什么?”不知底细的余怀高声追问。
可是沈士柱不再回答,甚至连头也不回。“喂,可知道他要做什么?”余怀莫名其妙地转向柳敬亭。
但是柳敬亭也无法回答。他只是对余怀做了个手势:“施主且在此稍待,等老衲跟去看一看。”
“那么,不如我们一齐都去!”余怀说。
柳敬亭自然没有异议。于是,主仆三人就迈开脚步,急急忙忙跟了上去。也就是到了这时,柳敬亭才把此次潜入城中的原委,以及今天出来的目的,向余怀简略地说了一下。而余怀也把已经找到冒襄的事说了。不过,也许由于这么一分神,当他们重新伸长脖子向前面寻找时,沈士柱却已经走得没了影。两个朋友连忙加快脚步,越过那些尸体和受伤者,一直赶到小东门,才远远看见那里还滞留着一批逃难的百姓,同时听见沈土柱正在大声叫喊:“你们这班狗才,怎敢不放老爷出去?你们都睁大狗眼瞧清楚了一老爷拿着的可是江宁巡抚衙门发的号牌!”
两个朋友不由得一怔。“怎么?昆铜他当真要出城?”余怀疑惑地问。柳敬亭摇摇头。他当然已经醒悟沈士柱嚷着要出城,是想迫守兵打开城门,好让城外的凌君甫及其手下乘机混进来。但是,这做得到么?纵然沈士柱凭借清军的号牌吓唬对方,但那些守兵是否肯就范?从如今城中防范得很紧的情形看,即使当真打开了门,凌君甫那些人能否就混得进来?正是这一连串的疑虑,加上对沈士柱这种冒险行为的担心,弄得柳敬亭紧张异常,不由自主地慢慢走过去,想瞧个究竟。
“你们都不要过来,过来都是死!”沈士柱又蓦地大叫起来。柳敬亭心中一懔。虽然这话很可能是冲着那些守兵说的,但他却分明听出沈士柱其实是在警告自己和余怀。